中華書法是世界上一門獨特的藝術,也是一門只屬於中國人的文化現象。中華書法與中國文字、中國哲學和中華文明息息相關,一部中國書法史就是一部中國文字史和一部中國文化史。中國文字是奇妙和充滿某種神秘色彩的,從傳説中的中國造字的鼻祖倉頡被神化的故事中,中國的漢字就已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在中華民族光燦奪目的歷史畫卷裏,倉頡是一位介於神話與傳説之間的人物,傳説中倉頡是“龍顏四目”,“聲有睿德”(見《論衡》,《呂氏春秋》),有四個眼睛,據《淮南子》)記載倉頡在創造文字時“天雨粟,鬼夜哭,龍亦潛藏”。之所以如此形容,中國人始終相信漢字是上天賜給中國人的神物,漢字是天賜之物。
中國漢字一直被中國古代先人看做是上天賜予中華民族的神物。所以在倉頡的故鄉陜西白水,至今還有敬惜字紙的習俗。在老一輩人的心目中,字和紙是帶有倉頡聖靈的神物。一小片寫有字的紙,不管多麼破爛無用,絕不亂扔,也不用來揩擦污物,而是收藏起來,裝入乾淨的瓷甕之中。等積累多了,于晴天無風之日,洗凈手臉,取出來攜到荒郊野外,焚香叩頭,點火化焚,用凈物將灰包裹,埋于地下,或棄灰與河水中,名為“清水祭”,取意萬古長流。誰要不這麼辦,那就成了對倉頡不尊的造孽行為,人人都會指責。嚴重者,全族對其懲罰。小孩因不懂而有違此忌時,家長一面大加教訓,同時又忙燒香叩頭許願求倉聖爺饒恕。敬惜字紙對學生要求更嚴。學生於每早上學前必要洗凈手臉,臟手不能摸書提筆。推及學校,每校都有化紙爐,化掉的紙灰必埋于凈土之中。直到現在,兒童上學時必須洗凈手臉。入學拜聖。在白水,孩子到了上學唸書的年齡,父母給孩子洗凈手臉,穿上新衣長袍,戴頂禮帽,持香紙貢物,到倉頡廟內給倉聖爺燒香,祈求倉聖爺保祐,讓孩子讀書長進,步步高升。
枕書辟邪也是中國人過去的習俗,字能辟邪除病,這是過去白水人的普遍説法。在白水人們認為誰要中了邪魔,就讓枕書睡覺,説是邪魔害怕字書,用以驅除,病就會好。推而廣之,枕頭上繡字,就成了一種風俗。尤其是結婚用的枕頭,字繡得如何,成了人們對新媳婦手藝品評的一個內容。年輕人雖不信枕書辟邪之説,卻對枕頭上的繡字仍很講究。
寫字也能治病。在白水的倉聖廟內有兩棵古柏,從倉頡座像向外看,好象兩個衛士,左叫“青龍柏”右叫“白虎柏”。據説這青龍白虎,忠於職守,曾殺敗過無數邪魔的來犯。因此,附近的人們一旦身上起了“風疹”或者患了什麼病,就在前心寫上“青龍”,後心寫上“白虎”,借此除邪治病。此習流傳陜西各地,至今仍廣泛的保留。所以中國漢字不僅是人們交流的主要載體,而且與其他文字不同,它其實被中國人賦予了更多的精神和文化內涵,從中國文字的誕生之日起,中國文字就被賦予了更多的傳奇,包括它的書寫方式。
正是因為中國人視文字為上天給予中國人的神物,那麼表達和演繹它必須要一絲不茍和小心翼翼。世界上沒有那個民族對文字是如此的崇拜和敬畏。所以中國文字被傳承了下來,有了文字的傳承,中國的文明也就傳承了下來。所以中國文字的偉大是無與倫比的,它承載了人類文明的薪火相傳。作為中國文字的表達方式中國書法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
中國書法是中國人對中國文字敬畏和崇拜的表現形式,書法的演變和成為一門藝術是中國人必然的選擇。可以毫不誇張的説,中國人的書法藝術的地位是中國藝術的王者和引領。中國古代的文人也稱作“士”。“士”能寫一篇錦繡文章,這只是中國漢字的一個表達形式,但他不足以體現文人雅士對中國文字的敬畏之心,而用優美線條和中國人的審美特徵演繹下的書法,則是文人雅士表現對中國漢字敬畏之心的最好表達形式。好的文章如果不拿好的書法來表達,就不夠美滿並給人一種遺憾,所以中國人有“文章千古事,書法萬年傳”的説法。王羲之的《蘭亭序》之所以成為天下第一行書,正是《蘭亭序》完美把漢字的兩種表現方式完美的結合起來了。《蘭亭序》既是一篇傳頌千古的美文,又是一篇絕美的書法習作,文章與表現形式俱佳的習作成就了《蘭亭序》的歷史地位。後來顏真卿的《祭侄稿》和蘇東坡的《寒食帖》的書法其實不在王羲之之下,但內容卻遜色不少,雖然蘇東坡的文學成就高於王羲之,但《寒食帖》只是簡單的敘事,其文學水準與《蘭亭序》相比,實在是不可同日而語。
中國書法和中國的文章是中國漢字的兩種表達方式。中國漢字的魅力和文化內涵就是被這兩個表達載體所傳承下來的。中國歷史上留下自己名字的書法家首先是個會寫妙手文章的文人,所以中國書法不是一個單一存在的藝術形式,它是一個與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相影相隨的衍生物。凡是中國文化和文學繁榮時期,肯定是書法的繁榮期。如果文化和文學不繁榮,書法肯定會停滯不前。我們講的魏晉氣象,我們講的唐宋書法,這些朝代無疑是中國文化發展的繁榮期,也是文學水準的大繁榮。魏晉雖然是一個動亂的時期,但魏晉可以稱得上是中國古代的一次文藝復興,在許多特點上都跟西方的文藝復興非常相像。中國歷史上魏晉這一段,人們第一印象就是,這是個動亂的年代,是一個分裂的年代,而沒有看到它的正面。但是在中國歷史上往往政治和文化呈現出不同的景象,如果從政治上來看,是分裂、混亂的、人民很痛苦的這樣一個時代。但是從文化史、精神史和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卻是輝煌、燦爛的。魏晉是一個名士風流輩出的朝代,由於以曹操為代表的曹家全是文學風流之士,所以從三國魏開始,一股文化清泉已在民間潛流,此股清流一直延續到了東晉,到東晉孔子所説的“士、農、工、商”中的“士”真正形成了。“士”是一群有情感、有情懷、有浪漫和追求精神生活到了神仙般地步的文人雅士。《蘭亭序》的曲水流觴就是一大群“士”雅聚的産物,魏晉時期的“建安八子”文章才氣、“竹林七賢”的放浪不羈,“金谷俊遊”的山水盛情都傳為文化佳話。東晉名士所構建並實踐的玄學人格,在於遊心於淡,出處同歸,寄情山水,舉止風流瀟灑。他們表達對精神生活追求的方式就是美文和美字。所以文章和書法是中國人精神最高的要求。我們把中國古代的文明分成幾個階段的話,最早有文字記載的文明是商周文明,這個時期産生了甲骨文和鐘鼎文。接下來是秦漢文明,這是中國書法繁榮的一個標誌性時期。秦漢文明之後就是魏晉文明,有些學者把魏晉文明放到了秦漢文明裏,這是不對的。魏晉作為中國文化特有的現象應該單拿出來,即使魏晉在其他領域裏沒有成績,但就文學和書法的成就就可以獨立成章。再接下來是唐宋文明,這個時期中國書法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所以中國書法是和中國文化的發展息息相關的,當今有些學者在爭論書法是否是一種文化現象,其實答案很明瞭,書法怎能不是文化的範疇呢?這個問題不必要去爭論,産生這個命題的原因是我們當代對中國文化理解的偏頗和無知。書法作為中國文字的表現形式之一,從它的誕生就是一個文化現象,從它的每一步推演和發展都是文化的推演和發展。文化是文和化的組合,文就是人類的一切活動的綜合,化就是變化和影響。中國文字就是中國人與自然互動所産生的象形符號,作為這個符號的表達方式,中國書法徹頭徹尾是文化現象。是中國人對自然的一種崇拜和敬畏。是中國人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的表現形式和文化現象。因為文字在中國人的哲學中它就是天和自然的代表和載體。中國人敬奉的很多東西其實就是一塊寫有文字的牌匾,“皇天厚土”和“天地君親師”因為文字的關係成為了中國人跪拜的神物。所以文字和中國書法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中國人文化的圖騰。
唐朝書法家張懷瓘提出了“文則數言及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可謂得簡易之道。”説出了中國書法的文化現象。中國書法與文章構成了中國人精神世界的心理訴求。中國書法是中國人追求自然物象之美的途徑和手段,是中國人對自然真理的感悟和追求,是中國人實現人文價值情懷的最主要的表現形式。然而,由於近現代受西方西學思潮的興起和影響,尤其受到西方藝術思想的衝擊,價值取向和審美標準全盤西化。近年來很多人認為書法是一門單純的技術,它就是一門小小的技藝。這是他不了解中國傳統文化造成的。
數千年來,書法在中國人的社會生存中地位顯赫。許多位帝王把它作為躬行實踐和精神信仰的追求,士大夫把它作為安身立命的首要技藝,中國書法的文化性得到了全社會高度認同,書法作為一門極具中華民族特色的文化形態,始終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哲學特質息息相關。我國近代書法家沈尹默曾説:“世人公認中國書法為最高藝術,就是因為它能顯出驚人的奇跡,無色而具國畫這燦爛,無聲而有音樂之和諧,引人欣賞,心暢心怡。”所以,只是簡單地説書法是漢字的藝術造型,或者説書法是漢字的視覺藝術,不足於把握書法的內在特徵。它不光是漢字的藝術造型,更是思想和情感的表達,它暗含中國傳統思想的精髓,集中體現和反映了中國哲學思想,是極高深的藝術形態,集中體現了中國的藝術精神和核心的人文價值觀,是哲學化了的藝術,是抽象化了的中國藝術。
書法是體現哲學思想的藝術,也可以説是藝術化了的中國哲學。它是中國漢字在中國傳統哲學思想影響下的産物。同時書法也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藝術精神。一陰一陽,動靜虛實,天人合一的黑白世界裏,其實就是中國儒釋道哲學思想的表達。
書法這門古老的中國藝術,它充分體現了中國人的古老而高超的智慧,在歷經數千年的發展、變革、磨礪、昇華之後,它已經融入了中國人的一種生命形式。要想成為一名真正的書法家,我們必須研習中國傳統文化,只有在對中國傳統文化深刻的理解的基礎上,我們才懂得書法的真正的文化涵義,才能與古人對話,才能傳承中國的書法藝術。
(段俊平 中華書畫藝術研究院院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