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張旭東先生將他近幾年創作的數十幅水墨人物畫彙編成冊予以出版,我作為他的好友,自然先睹為快。那些在他創作時就已經打動我的作品,又一次深深吸引了我。細細翻閱畫作,那些憨態可掬的人物形象、幽默而有深意的題跋、貌似隨意而具匠心的畫面佈局,感覺與中國古代的文人畫一脈相承,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筆到意到妙在似與不似間
中國文人畫,亦稱“士夫畫”,是中國畫的一種,泛指中國封建社會中文人、士大夫所作的畫。文人畫起源於唐代,至北宋逐漸形成體系。歷朝歷代,那些學識淵博、文化底蘊深厚的文人、士大夫們在仕途上的經歷各不相同,或活躍于朝堂,春風得意馬蹄疾;或失意於民間,門前冷落車馬稀。總在得寵和失寵之間起落徘徊,於是心情也就隨之上下沉浮,他們在吟詩作文之餘,亦將胸中之逸氣揮寫于畫筆之下,便催生了文人畫的興盛。他們有的寄情于山水樹石,以大自然之甘霖,澆胸中之塊壘;有的凝眸于花鳥蟲魚、梅蘭竹菊,以求抒發自己心中的想法和志向,故使文人畫具備了“興之所至,聊以自娛”、“格調高雅、神似勝於形似”的美學特點。張旭東之水墨人物畫,正是深得此中真趣。
張旭東早年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版畫係,在校時就以素描功夫過硬聞名,有多幅作品包括畢業創作被母校收藏。更兼十數年來一直為南方日報繪製了大量文學副刊插圖,幾成省報的“御用”畫家,其造型之精準,可見一斑。然他在人物畫創作中,卻隨興之所至,跳出學院派條條框框的桎梏,筆到意到,人物形象“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更見出其灑脫的筆法。如水墨人物畫中不多的幾幅仕女、淑女圖,描繪的不是大眾心目中約定俗成、普遍意義上的“美女”,而是通過他藝術的法眼、心目中久已存在的這一個“她”,觀者通過這一個獨特的“她”,可以了解彼時彼地的某一種情懷、某一種氛圍,以及作者所要表達的那種意趣。譬如《美人靠》裏“無言誰會憑欄意”的孤獨寂寞、《閉門獨賞一枝紅》的孤芳自賞、《淑女》裏的溫馨嫻雅,等等。中國藝術講究的是“以形寫神,形俱神生;以神寫形,得意忘形”,或許,不會人人都能愛上這一個“她”,但那種“神似勝於形似”、“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意趣,恰恰是最能打動人內心深處的地方。
境由心造理趣兼到總關情
中國文人畫十分講求意境的營造。意境是中國傳統美學獨特的思想主張,一切表現美的藝術都要注重意境的營造,曾經有人研究過文人畫與詩詞的關係,認為,文人畫是造型藝術,詩詞是語言藝術,但兩者卻有共通的地方,都十分注重意境的營造。王國維先生曾説:“言氣質、言格律、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詩詞歌賦書畫,無論是哪種門類的作品,若缺少了意境,就如缺少了靈魂一樣。而此種境界,必傾注了作者內心的喜怒哀樂,即“境由心造”。就好像我們在讀張旭東所作的《一葉知秋圖》,腦海裏便浮現出晏同叔“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之句;而《柳分兩枝皆綠》帶給我們的,則是“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裏無尋處”的傷春之情;《靜思圖》、《月夜登高》、《一蓮一世界》、《賞荷圖》等畫作,令人不由得想起了李白的《靜夜思》以及周邦彥的“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的詞意。他的很多畫,大都能以精練的筆法、簡略的構圖,寥寥幾筆,就營造出詩一般美的意境。這種功力,與他在文學上的素養及多年的積澱是分不開的。
有道是“畫境即心境”。中國文人畫的發展深受傳統國學的影響,尤其是受儒道之學的影響頗深,十分注重畫的精神內涵。張旭東的畫作,大都流露出老莊學説之“心、齋、坐、忘”的意思,即要脫離了功利之心,才能從自然中(包括生活中)得到純粹的審美體驗。故無論是垂釣、讀報、出浴、喝酒、澆花、練拳、睡覺、喝藥、晨運、消暑、訓子、觀魚等等一眾生活小事,在他筆下,無不情趣盎然、逸興端飛,讀之,或拍案稱妙、或會心一笑,覺其在在都流露出陶潛“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般逍遙的心境。説起來,這種心境與他本人一向的生活態度有關。他自廣州美院畢業後,並沒有去當職業畫家,而是從事媒體行業,後從商,近年又辦起了藝術設計公司。雖然一直沒有離開藝術這個行當,但他無需像體制內的專業畫家那樣,為適應名目繁多的政治上的需要,畫很多不願意畫的作品;也不像行內的某些“藝術家”那樣,為迎合市場的需要而批量生産出媚俗的作品。他絕對不會,也不屑于這樣做。因此他在作畫時,完全脫離了功利心,只畫想畫的,只想把他眼中的生活小事通過自己獨有的筆墨呈現出來,畫出心境,畫出心情。而他的筆堪稱“妙筆”,那種“拙”,既見之於簡練到極點而又精確、有韻味的線條,見之於層次分明而又渾然一體的墨色的渲染,也見之於貌似大大咧咧隨意揮灑、實則頗具深意的構圖和視角。凡此種種,非多年浸淫其中的筆墨功夫是磨練不出來的。
而更能體現他受老莊“出世”思想影響的當是另一部分畫作,如《小隱于野》、《無極生陰陽》、《放下》、《羅漢竹之風》、《人生得意需盡歡》、《巫山雲雨》、《余非魚》、《寂寞沙洲冷》等,讓我們充分體會到蘇東坡、辛棄疾等人詞作中灑脫和豪邁的意境。雖然這部分畫作在冊子裏所佔比重不算大,但因其筆法精到、意境深遠而最為人所稱道,真可謂境由心造,理趣兼到。當“情、境、理、趣”這四大要素都呈現于畫中時,我們會説,這樣的畫作才是真正體現了中國文人畫精髓的畫作,這樣的畫家才是出色的藝術家。
韻味無窮豪放婉約兩相宜
如果説,張旭東的水墨人物畫就如宋詞裏的豪放派,那麼,他的油畫《仕女系列》就是宋詞裏的婉約派。
前文曾説到,張旭東的水墨畫裏,仕女、淑女圖如鳳毛麟角,僅有幾幅,卻原來他將心愛的仕女們放到油畫中來表現,且一畫就是一個系列,欲罷不能。那仕女系列,以“月下吹簫”、“花前起舞”、“柳下彈琴”等等各種藝術方式,表現了仕女們的優雅和美好。有趣的是,張旭東以畫中國文人畫的方式來畫油畫,不講究透視、立體、比例,不囿于西方油畫技法的條條框框,以潑墨法來塑造油畫仕女,不能不説是一種有意義的創新和探索。雖然她們同樣不是一般審美意義上的美女,而在畫家眼中,她們就是最美的一群。看,那靈動的舞姿、溫婉的體態、感懷傷逝的神情,處處都表現了李清照“昨夜雨疏風驟”、“綠肥紅瘦”,慨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婉約詞意。而那幅表現現代美人的《暗香》,是一個娉婷美人立於月夜的拱門邊,呼吸著氤蘊浮動的花香,畫面上並不見月,而月無處不在……這一幕,簡直就是北宋詩人林逋的七律《山園小梅》的寫照:“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尊。”詩人是在寫梅,而畫家就像曾與詩人一起月夜賞梅似的,將美人畫得如梅花一樣高潔端莊、清麗動人。這難道不是一種精神上的共鳴麼?而這種共鳴,穿越千年的歲月阻隔,竟在這一幅《暗香》圖中達到了統一。
文\芳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