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的文人畫現狀到底如何?如何看待所謂的新文人畫?陳師曾先生曾提出文人畫家須人品修養、學問、才情與功夫兼備。但在當下,很多畫家卻去掉前面幾項,只注重功夫技巧,可算是本末倒置。
宋代梁楷的《李白行吟圖》既是文人畫,也是表現文人的畫作,寥寥數筆,把中國文人士大夫的風度與才情表現得淋漓盡致。當下的文人畫,其現狀到底如何?如何反思所謂的新文人畫?早在1990年前後便是新文人畫活動主要參與者的劉二剛與《東方早報·藝術評論》説起當下的文人畫時認為,陳師曾提出文人畫是文人人品修養、學問、才情與功夫的體現,但現在很多畫家卻多把前面幾項都去掉,只注重功夫。
文人畫在中國美術史影響深遠,畫中多有文人情趣,畫外則流露著文人思想,蘇軾曾提出“士夫畫”,而宋代梁楷的《李白行吟圖》則以寥寥數筆把文人士大夫的風度與才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下的文人畫現狀到底如何?如何反思所謂的新文人畫?早在1990年前後,畫家劉二剛便是新文人畫運動的參與者,20多年過去了,大多的時候,劉二剛喜歡躲在南京一幢公寓的頂樓“午夢齋”,搖一把蒲扇,且文且畫,且酒且讀,或看看頂樓菜園的瓜豆蔬菜,自得其樂。儘管極少參與文人畫的活動或展覽,然而當與《東方早報·藝術評論》談起文人畫時,劉二剛卻似乎收不住話題。他認為,中國畫家應當就是文人,陳師曾曾提出文人畫家的人品修養、學問、才情與功夫,但現在的問題是很多畫家把前面幾個都去掉,只注重功夫與技巧,那是本末倒置。
過於注重技巧只是談"花樣"
《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以下簡稱“藝術評論”:陳師曾對文人畫曾講“不在畫裏考究藝術上功夫,須在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説起文人畫,總不免想起1990年前後的新文人畫運動,包括邊平山、朱新建、李老十還有你都是參與比較早的,現在怎麼看?
劉二剛:説實在的,我們在1990年前後的那個“新文人畫”,搞了十年後就基本上不談了,各忙各的。我説所謂的“新文人畫”也談不上是一種流派或者運動,文人畫是個人的事情,是要修煉個人的一套東西,詩書畫印這一套。當然,當時大家對文人畫也比較喜歡,再加上對西洋的衝擊,各種各樣的東西都出來了。也就是大家一起玩玩。
藝術評論:當時還有陳平、了廬、王孟奇等,你們就是覺得氣味相投是吧?
劉二剛:對。大家就在一起搞搞,正好因為到了改革開放以後大家都需要各種文化,大家就對文人畫感覺比較親切,感覺到中國傳統的東西不能丟掉,但是一直到1997年,後來在中國美術館搞了一個新文人畫十年展,當時一些學院派等的爭論也有不少。
藝術評論:從1997年到現在又過了15年了,這15年你覺得對文人畫的看法有什麼變化?
劉二剛:其實這個15年當中,大家反而冷靜下來了。過去大家有一種玩的性質在裏面,比較粗糙一些。現在談起文人畫會談起當初的我們,倒不是説哪些人在一起才叫做文人畫,我覺得談這些沒多大意思。關鍵還是談你的繪畫主張到底如何——不參加展覽的也可以叫做新文人畫,參加展覽的也未必是。像名氣比較大的比如田黎明、劉進安,他們也畫得很好,但是你若是把他們歸到文人畫中(可能欠妥)。首先什麼是新文人畫呢?我認為跟文人是分不開的。
藝術評論:首先畫家必須是文人,必須有傳統文脈的滋養。
劉二剛:對,在形式上還必須有基本的形式,一是宣紙,一是詩書畫印。我們先把“文人畫”這個詞放一邊,先談中國畫。中國畫首先是有中國特色的,我認為的中國畫首先是得有儒道釋三家思想浸染的。
藝術評論:從唐代的王維,直到蘇東坡、米芾、文同包括倪瓚等元四家以及唐寅、董其昌等下來,直到陳師曾、齊白石等。
劉二剛:對,一路下來的。思想是儒道釋三家的思想。這其中主要的我認為是以虛代實。
藝術評論:而且,隱逸的思想也比較多一些。
劉二剛:文人畫要提供思想的東西、給人想像的一種東西,特別是精神上的。這就與西方藝術有很大的差異。
藝術評論:中國畫很大一部分是在“道”之層面上,技術上當然要考慮,沒有技巧當然不行,但這不是最主要的,西方藝術與我們就有很大不同。
劉二剛:我們是虛的,西方的畫比較實,而我們的畫給人想像的感覺,還需要品。還有我們以靜觀動的方面多,形成文人畫之後我認為就更加完善,更加多了。有了書法,有了題跋,再加上印,這些虛的東西,容量就更大了。本來是一張畫,它則把容量拓展到了文學、哲學、思想。“五四運動”以後,對很多的傳統要打倒。對文人畫也想來整頓,包括對“四王”等也是,當時很多人都覺得文人畫沒用,陳獨秀、康有為他們都談到這一點。
藝術評論:當時對傳統文化的偏激是因為國家存亡的背景,但此一時彼一時。
劉二剛:當時整個國家都要滅亡了,大家就要找原因,談到繪畫、書法,覺得或許這方面有問題,覺得中國書畫裏虛的東西太多。
藝術評論:從魏晉到晚明這一路,其實都更注重人的品格與內心的自由,中國書畫其實並不僅僅是虛的東西。
劉二剛:當時國內的科技方面,經濟與實力沒有跟上,很多人就要把這種文化推倒重來,從西方去找。
藝術評論:包括徐悲鴻後來提倡的美術教育。
劉二剛:徐悲鴻回來後建立美院,以及提倡的一整套美術教育體系,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藝術評論:《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去年刊發過一篇長文《徐悲鴻批判》,有對他價值的重新認識與肯定,也有對他美術教育體系的反思。徐悲鴻是順應時代的,當時也需要這樣的人,但到現在,有些方面還是要反思的——比如,中國美術教育是不是還要一直那樣呢?
劉二剛:徐悲鴻在當時本身的修養和才氣確實是達到的。另外一個他也愛才,傅抱石、齊白石都是他(扶植的),他很愛人才。他在中央美院把齊白石請來上課,做教授。
藝術評論:這放在現在幾乎是不可能的。
劉二剛:所以徐悲鴻這點我認為還是不錯的。如果説徐悲鴻死得再遲一些,當然也不會改變他的這一套理論。當時還有一個陳師曾,他也死得早,如果他來當美協主席的話可能又不一樣。他主張文人畫,他提出文人畫的幾個要素:一個是要人品、修養;第二是學問;第三是才情;第四才是功夫。我們現在的繪畫是怎麼樣的呢?把前面三個都去掉了,只有功夫。
藝術評論:而且這種功夫是機械化、流水化的。
劉二剛:這種功夫基本上就是所謂的技巧,現在的技巧談不上是真正的技巧,剛才説文人畫要追求真,所以談技巧是談花樣,而“花樣”自古以來都是追求的華麗等,過去是一直反對的。
藝術評論:就像過去的漢賦一樣,揚雄晚年就曾反思過於注重技巧是“雕蟲小技”。
劉二剛:過於注重技巧是旁門左道。現在缺少的是一些表達實質的東西。
藝術評論:現在看來看去很多畫家,也許畫面很漂亮,他們的筆墨就是沒有真氣、真意,而且缺少才情……
劉二剛:最後不知道講些什麼東西。包括電視、小品等很多方面也是。燈光、布景等等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藝術評論:這和整個社會的背景是有關係的,比如説電影,張藝謀從樸素到後來純粹追求視覺效果,幾乎沒了靈魂。
劉二剛:就像美國大片,講到最後也就講了一點點的東西。我認為中國畫就是以少勝多,以簡代繁的。西方是把簡單的東西複雜化,而我們是把複雜的東西簡單化。
藝術評論:就像“簡約”、“樸淡”等關鍵詞。
劉二剛:這就是中國特色。
藝術評論:中國畫有幾種流派,比如山水有青綠、工筆等,其實我們講的是水墨寫意這一派。
劉二剛:可能還要多談一點寫意的問題。前段時間又起了一個新寫意派,我説這是什麼?寫意這個東西本身就是所有繪畫中都要表達的這麼一個東西。總要表達一個意思在裏面。所以説對文人畫的總結我覺得可以説是中國畫的精英吧。中國畫在“五四”之前也沒具體地談文人畫,實際上文人畫就是中國畫,中國畫就是文人畫,後來才慢慢分出水墨畫等。實際上又把一個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了。每個分類下面又有分支分出去了,水墨畫裏面又有別的分支。就好像美術家協會一樣,原來並沒有書法協會,也沒有印章協會,現在全分出去了,而且還越來越複雜。實際上很簡單的事,把畫畫好就行了。文人畫現在有提出來,哪一個能代表文人?文人是過去的東西你還來談?實際上説這話的人是不自信,我認為人品、學問、才情、功夫已經是比較完整的表述了。
藝術評論:但這幾樣在當下有多少畫家能達到呢?
劉二剛:現在畫家把難的東西都去掉了,我認為中國畫發展不能把難的都去掉,高深的、難的東西都去掉是不行的。
藝術評論:這是魂,去掉了就是買櫝還珠,對文人畫而言,如果光談技術,以至有人戲稱中央美院就可以變成“中央美術技術學院”了。
石濤畫語與齊白石題畫的啟發
劉二剛:過於注重技巧與老師、學校領導也有關係。現在的教學方法是把學生帶到外面去寫生,還有一個是在室內畫,畫得像就行。實際上,寫生的理論,我認為石濤在《畫語錄》是比較完整的,其他不少是零零碎碎的。
藝術評論:石濤的《畫語錄》是有體系的。
劉二剛:他就談了“我為山川代言”、“搜盡奇峰打草稿”。但是現在很多人就強調一句“搜盡奇峰打草稿”,其實下面還有一句“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這是很重要的一點。也就是寫生的出發點是什麼?不僅是“搜盡奇峰打草稿”,一個是要為山川代言,山川為你,兩者結合,神遇而跡化。打草稿只是草稿而已。現在學校裏面畫畫就是盯著某個房子某棵樹畫。
藝術評論:“神遇而跡化”實際上首先要有一個人的修養,能與山川對應呼吸,也得有“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氣場在,方可神遇而跡化。
劉二剛:實際上這觀點在唐代就提出來了,即“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不僅是外師造化,而一定要中得心源,這很辯證、很科學的。我們也並不是反對寫生,像蘇東坡就説“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中國畫家去寫生是一種遊山玩水、遊記式的觀察方法。
藝術評論:還是談石濤,有很多冊頁看得出是寫生,逸筆草草,很率意,但十分生動,或是“得意忘形”之作,都是記行旅中的山水風景,如《江行圖冊》等。
劉二剛:是的,當時他也不可能那麼的具象,以前是走一通記一通。
藝術評論:有些還是回憶,有抽象記憶的成分在裏面,一些文人,比如沈從文在《湘行散記》裏也畫過不少沅江行記的草圖,多是印象式的,也有些意思。
劉二剛:包括素描、寫生,像《韓熙載夜宴圖》,畫家也是偷偷地去看,晚上回來畫一下。
藝術評論:寫生不等於寫實,寫實就落到西方文化的層面了。我們理解的師造化,更多地強調寫神或寫意。
劉二剛:反觀今人對畫的追求往往是“得形忘意”。這都是長期以來受到的“以素描為一切造型基礎”的影響。時人常會有一種錯覺,誤以為“逸筆草草”或是“大筆一揮”的畫就是寫意,甚至説是大寫意,超寫意。寫則寫矣,弄來弄去這“意”卻叫人看不出,心中無意或是這“意”是虛假的、功利的,這就是為什麼有許多畫不能打動我們的原因。有些理論家談什麼“似與不似之間”,在什麼地方都好用。
藝術評論:這是模棱兩可的話,其實本來有完整的表達,不能抽取一紙半言來理解的。
劉二剛:還有一種是畫得不怎麼樣的,表達不出來,然後説,看不懂是你的事。這點齊白石就比較踏實,他説,“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 ,文人畫發展到齊白石這個階段,我認為他就是文人畫。他是從民間畫家裏走出來的文人畫家,達到了很高的境界。
藝術評論:實際上齊白石將文人畫融入民間的清新與樸素,真的是為中國文人畫開出了一個大氣象。
劉二剛:1949年以後相當長時間提倡文藝要為工農兵服務,一直就不敢提文人畫,這和當時的文藝方針有關。
藝術評論:齊白石被授予過“人民藝術家”的稱號,這當然也對,但回顧齊白石之所以長成為齊白石,從木匠轉而學詩學印學畫,實際上是經過一個完整的中國傳統文化教育的。
劉二剛:他最崇拜徐渭、八大,自稱“青藤門下走狗”,有真正文人的精神在畫中。所以説齊白石雅俗共賞搞得好!他把民間的審美味道融合進去了。他比吳昌碩、黃賓虹更有意思,齊白石的“趣”尤其好。
藝術評論:這個“趣”與之前講到的品格、才情有關係,所謂“真趣自得”,看齊白石老人的畫,那種天趣,一下筆就感覺出來了,這是不一樣的,與黃賓虹、吳昌碩確實是很大的區別。
劉二剛:我早幾年總結了一下這些問題,比如我,追求的就是四個字,“情、趣、簡、真”。這個“真”其實畫家自己心中有數,有些是為人而畫的不是為己而畫,比如大會堂需要你畫兩張畫,應時的畫,不是發自內心的。
藝術評論:真意、禪意其實很多畫家都會講,似乎是一個招牌,但筆墨之間是不是真有這些,其實區別大了去了,也是能看出來的。其實那種“裝”是看得出來的,是不一樣的。
劉二剛:畫家自己有數。但是到底真不真,確實也是能看得出來的。還有,現在談到“情”可能説不清,牽扯到修養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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