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倫·史密斯(Karen·Smith),人稱“中國當代藝術的老外推手”。她曾為一連串當代藝術家如劉小東在國際上策劃一系列展覽,不遺餘力地向西方推介中國當代藝術。
但凱倫·史密斯不喜歡別人總是標簽式地介紹自己,她亦不喜歡以短平快通過一個頭銜或一個名詞了解某人某事,她喜歡長久的觀察和記錄。去年,她推出《發光體1號:親歷中國當代藝術現場》一書,記錄2011年她認為“有啟發性”的中國當代藝術作品。這是一個開始。今年,她即將出版《發光體2號》,記錄2012年自己中意的當代藝術作品。3月30日,此書將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首發。
面對當下中國藝術狀況乃至整個中國,凱倫比絕大多數中國人顯得更有耐心。即便“亂象”種種,她仍然堅持説:“這是真好的時代。再過十年、二十年,都會覺得現在真有意思。有問題就有機會、有活力。一旦生活的社會沒有什麼問題,那多無聊啊,就會覺得活得太舒服了,活著是為了什麼啊?”
要“藝術”而不是“中國”
凱倫對東方藝術感興趣,從“紙”開始。大學時期,輔導凱倫的老師的妹妹是大英博物館的中國水墨畫負責人,凱倫由此接觸到宣紙,並用宣紙創作了多幅版畫。
1991年,凱倫·史密斯到香港藝術雜誌《Artention》任職。她對香港的印像是“太商業”,找不到文化根基。“香港的問題是,沒有一個明確的文化場景,那要怎麼開始做藝術?”
但同時,她透過香港看到了另一種可能,即來自內地的當代藝術作品。上世紀90年代初,香港好幾家畫廊都跟內地藝術家有聯繫,凱倫因此有機會看了幾次中國當代藝術展覽,並陸續接觸到一批來自內地的藝術家如谷文達、徐冰、王廣義—這幾人正為1993年即將在香港藝術中心舉辦的“中國新藝術”展覽做準備。
凱倫對這些人産生了興趣,但她找不到有關這一“新藝術”運動的任何文章和評論。1992年底,由於股東變更,《Artention》面臨停刊。凱倫選擇來到北京,中國當代藝術的核心地帶。
那時的北京,飄蕩著很多面理想主義大旗。“上世紀90年代初的藝術家,腦子裏根本就沒有什麼市場。他就是藝術家, (藝術)就在他的血統裏。學藝術的班裏比方説有10個人,出來的藝術家可能會有一大半。”
定居北京後,凱倫·史密斯開始自己的策展人生涯—最初的展覽,都是把中國當代藝術作品介紹到國外去。1998-1999年間,她邀請10名藝術家,去英國做五家美術館的巡迴展覽,展覽名稱叫做“代表人民”:“雖然他們有不同的風格,但都呈現出關心人的共性。”其實,凱倫最想繞開的,恰恰正是“中國”概念。展覽反饋很好,英國觀眾通過這些作品發現,原來中國人跟自己差不多:“他們不會覺得看到的這個作品是"中國特色",而僅僅是把它當作藝術。”在凱倫策劃的展覽中,她每次都試圖多展現一些“藝術”,而不是“中國”。
2007年後,凱倫開始嘗試在中國做展覽。當時,她對在國外辦展已經失去興趣:“我發現很多國內的作品一拿到外國就有點變樣。作品在本文化的場景裏才有自己的力量,拿到外國就沒有語境了。特別是概念藝術,跟社會有明確關係,沒有上下文,拿到外國,真的不一樣,很難落實。所以我覺得在國內做展覽更有意思。”
不單單是中國當代藝術,整個中國文化都面臨著進入西方語境後被“符號化”解讀的問題:“中國的作品到了國外,很難讓觀眾了解出發點和內容。自然而然地,作品裏面如果有一點點跟中國有關係的東西,就等於有把鑰匙給觀眾開了門,"哦,是中國",觀眾就會從這個角度理解經濟、環境、社會。對中國符號,外國人閱讀得比較容易,接受得也比較多。”
藝術家在中國永遠有根
如今,凱倫已經在北京度過了21個年頭,眼看著曾經的藝術理想之地漸漸變得高樓林立、交通擁堵、商業化無孔不入,包括藝術,但凱倫仍然認為這片土地能夠保留“藝術”的部分:“藝術家在中國有一個非常深刻的文化傳統,有一個根。所以儘管有商業,你還是可以選擇一個立場,你可以接受商業,也可以不接受商業,內地環境跟香港不太一樣。對應今天的現實,藝術家們有很多不同的看法,藝術變得很豐富。”
凱倫·史密斯目前的住所和工作室在故宮與景山公園附近,用老話説,這叫“住在皇城根兒下”。曾經是靜謐衚同裏的藝術密室,現在卻有不間斷的遊人從門口經過,凱倫不抱怨:“中國人這麼多,大家都要旅行,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住了21年,凱倫能夠熟練引用鄧小平所説的“摸著石頭過河”,清楚知道“單位”背後的社會含義。在提到中國藝術家們的種種遭遇時,她更願意把問題歸結到時代大環境中去。
“像曾經的"圓明園畫家村"(編者注:上世紀80年代末,先後畢業于北京藝術院校的華慶、張大力、牟森、高波、張念、康木等人,主動放棄國家分配,以“盲流”身份寄住在圓明園附近的婁鬥橋一帶,形成了中國第一個自發形成的藝術家聚居地。1995年,該村解體),它的形成是跟藝術有關係,但更多是跟改革開放的過程有明確關係。”一談到“畫家村”,諸如“改革開放”這樣的中國式詞彙就熟門熟路地從凱倫嘴裏蹦跶出來。“以前大家都住單位分的房子,私人沒有房子。90年代初,北京開始發展,圓明園附近老百姓的房子可以改小,再租出去,藝術家這才有房子住。之後大量農村人口向北京流動,有幾個地方出現了外來人口的聚居村,造成了社會不安全的因素。到了1995年,北京要開世界婦女大會,政府就開始清理聚居村,畫家村裏的人因為都沒有戶口,所以也在其中。這不是政府針對某些藝術家的,而是為了穩定社會。後來這些人就到宋莊去了。”
對於宋莊畫家村這幾年屢屢被批判的“被主流”、“被商業”,凱倫仍然堅持“要看大環境”:“當地的政府對畫家熱情,這是很多年之後才會有的情況。這些都是跟中國自己的變化有關係的。”
這麼多年來,凱倫感受到了中國人的心態變化,“2000年左右,學校開始擴大招生,一個班裏面有50個學生,能夠當藝術家的人可能不到5個。”是因為中國人變得浮躁了嗎?“某些方面可能是這樣,但這還是不可避免的,因為中國從"文革"到今天,變化太大了。這裡面肯定會有複雜的問題。”
“中國當代藝術的問題,不是沒有,但是我覺得沒有什麼是我不能理解的,我並不是"驕傲"地這樣説。”凱倫認真地澄清,“從我觀察的人和人的關係、人和社會的關係、社會和體制的關係、中國的歷史、正在發生的事情中,我都能知道也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事情在發生?甚至包括為什麼司機那樣開車?為什麼撞車的兩個人很容易打起來?都能找到一個理由。可以不喜歡、不接受,但可以理解。”
“我不會被小聰明的東西感動”
“藝術史留下來的還是作品”
記者:現在的中國當代藝術家好像比以前更加喜歡推銷自己。
凱倫·史密斯:我能看出這個變化。上世紀80年代和 90年代出來的藝術家,只關心藝術圈怎麼看自己,這是一個習慣。要讓他們考慮到觀眾,不是很容易。2000年以後,年輕藝術家們則很不同,更注意讓大家了解自己。開始他們可能會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但是現在他們會發現,還是要把作品做好。
在今天文化環境比較開放的場景裏,藝術家還是要把他思考的問題、關心的事情説清楚,對創作藝術的方式要努力。如果一個藝術家説了很多,但我們在他的作品感覺不到這個東西,這就有問題。藝術史留下來的還是作品。
市場怎樣是誰都決定不了的。藝術家花時間去拉關係、自己代理自己,這是不太好的。畫廊的角色已經明確了它是社會和藝術家中間的橋梁。
記者:有些當代藝術作品裏包含了太多社會的、政治的情緒,藝術家可能覺得這樣比較容易贏得認可。你怎麼看這種作品?
凱倫·史密斯:所有這些東西必須來自一個人真實的感覺。如果一個藝術家太故意地計劃這些東西,藝術裏就會有太多假的東西,熟悉藝術本身的人都能看出來。現在有些作品太“聰明”,小聰明的東西,就不會很到位。我們不會被感動。
記者:目前的中國當代藝術是不是有“概念過多”的問題?
凱倫·史密斯:有這個問題,但這其實跟市場不一定有關係。在中國,當代藝術還不到30年,還在找自己的方向。所以最重要的,還是每一個藝術家都要負責任地找到屬於個人的語言和方法。
“誰是最好的?我拒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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