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認為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第四畫室的建立,是中國的美術教育走向現代的標誌之一。因為第四畫室提倡的是藝術自身的本體價值,在教學上強調學生的個性選擇,注重語言的自我表現,所以,與過去的現實主義傳統和蘇派教育模式形成鮮明反差,也使得四畫室成為新時期美術教育改革的急先鋒,格外引入矚目。事實上,四畫室不僅只是對傳統美術教育帶來了衝擊,也對學院之外的現代藝術運動起到過推波助瀾的作用,或者説它于1985年正式成立,本身就是“85新潮”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回顧那段歷史,我們總是能夠在新潮美術的敏感地帶找到四畫室的影子。比如最先從四畫室出來的孟祿丁,早在學生時期就以油畫作品《在新時代——亞當夏娃的啟示》拉開了“85新潮”的幃幕。此後,他又提出“純化語言”的問題,從藝術本體的角度植入新潮美術內部,不僅彌補了一些粗糙的藝術觀念,也將新潮美術的社會運動形態引向了藝術自身……可以説,四畫室曾對中國現代藝術的拓展與深化立下過赫赫之功。當然,這一切都跟四畫室的整體思想氛圍有關,更與其導師林崗和葛鵬仁的教學主張密不可分。我有幸在多年前採訪過葛鵬仁先生,與他有過一次很深入的對話。通過那次對話,我了解到葛鵬仁他們當年創建四畫室的良苦用心,完全是因為自己受了過去的教條主義所害,希望藉著改革開放的春風,打破過去僵化的教育模式和狹隘的藝術觀念,為年輕一代創造思想解放的條件。所以,在教學方式上,他們借鑒了西方的現代藝術教育,旗幟鮮明地推崇自我表現;在教學理念上,則是儘量提供自由思想的環境,放寬藝術的邊界,鼓勵年輕人大膽嘗試。有道是上行下效。正是因為有像葛鵬仁等這樣一些導師們在前面開山拓荒,引新吐故,四畫室才江山代有人才出,培養出了一批又一批優秀的藝術家。我這裡要介紹的張方白、孫原和王琰這三位,就是其中的姣姣者,他(她)們分不同時段受業于中央美院油畫係第四畫室,不僅折射出了四畫室的發展,也體現了中國當代藝術的部分歷史。
張方白,1987年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係第四畫室。此前,張方白曾在長沙藝校學畫,畢業後仍然筆耕不輟,又多次報考美院。可以説在沒進美院之前,張方白早已是功深鎔琢,不可小覷了。他之所以考上美院以後選擇了四畫室,當然是因為四畫室的學術氣氛,不僅可以加強他的繪畫基礎,更可以提高他的創作意識,讓他更為自由地施展自己的才能,發揮自己的想像。事實上,張方白的藝術起點就是在四畫室,但並不是由顏色和畫布開始,而是從觀念入手,從意識的解放中逐漸走向當代。我知道他早在美院讀書期間,就曾實施過好幾起極具顛覆性的行為藝術。算起來,張方白應該是行為藝術在中國的較早實踐者之一,只可惜他的行為多發生在美院內,沒能引起社會上的足夠關注。可儘管如此,張方白仍然堅持著他的藝術試驗,在美院的畫室中不斷尋找突破的邊界。而他的這種反叛,卻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不少老師和同學們的支援,説來,也是張方白之幸運。如果不是在四畫室,也許張方白就沒有這樣的僥倖了。這也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個人能夠獲得成就,往往是得益於環境的支援。。
1991年,張方白從中央美院畢業。這一年,他在中央美院畫廊舉辦了他的首次個展,展覽集中了他在1989年之後創作的一批作品,粗獷的表現主義畫風,加上沉鬱的調子,與1989年之後的藝術潮流,即“玩世現實主義”和“政治波普”等形成鮮明反差,也使得張方白的藝術遠離犬儒主義,而具有了難能可貴的精英品質。在中國當代藝術史上,1989年一直被史家認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分水嶺,之前是推崇諸如“85新潮”的思想啟蒙與理性建構,之後則是調侃戲謔和潑皮玩世作為主導。儘管這一突變,有著現實社會的客觀原因,但是由此造成的文化斷裂卻也猶如暗傷一樣很難修復。張方白顯然是不想隨波逐流,跟他的許多同學一樣以某種玩世不恭的姿態背過身去,跳過這段歷史,而是更願意從中反思,以某種藝術的力量來證實自己的精神存在。所以,他給自己那個時期的作品取了一個很厚重的名字,名叫《實在》系列。從作品標題我們即可看出張方白藝術建構的雄心,他在畫面中強調的力量感,從人格上崇尚的尊嚴,確實有點與“後89”藝術思潮格格不入的意思。
舉辦完個人畫展之後,張方白曾在“圓明園藝術家村”短暫逗留,也許是因為自己的藝術追求與“圓明園藝術家村”的主流繪畫,即“玩世現實主義”風格相抵觸,張方白沒有選擇留在圓明園,而是南下回到湖南老家繼續創作。之後,他又輾轉天津,直到再後來定居北京,張方白從中央美院畢業後,歷時近十年輾轉反側,實際上是圍繞北京轉了一大圈。有人曾替張方白惋惜,認為他如果一直呆在北京,成就一定會遠遠大於今天。但我卻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來張方白當年沒有留在北京的文化現場,恰恰是遠離浮躁和喧囂,保留了自己的藝術獨立性。事實上,張方白的藝術趣旨,本身就帶有魏晉之風,清峻之氣。比如他極為推重的“八大山人”,作為明王朝的皇族後裔,入清後就遁跡空門,一直是離世隱居。正是這種遺世獨立,使“八大山人”創造了一種高曠而又孤冷的藝術,超然世外。張方白對其推崇備至,不僅只是從“八大”的畫風中吸取營造,而且也從他的人格中找到了價值座標。張方白之所以拒絕1989年以來的藝術潮流,原因就在於這股潮流中的潑皮玩世等因素,不僅沒有消解對方,反倒弱化了自身,使自己成了體制的合謀,就像一塊硬幣的兩面一樣,反襯出的還是同一種意識形態。張方白很早就看到了這裡面的問題,他遠離藝術中心,從自己早期的《實在》系列作品發展到後來的《鷹》系列作品,就是從拒絕潮流到確認自身,再到自我昇華的一次蛻變。
我曾在幾年前為張方白寫過文章。在那篇評論文章中,我談到“鷹”作為一種力量的代名詞,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所具有的超乎尋常的象徵意義。這種象徵既是對人格的一種充實,也是對人品的一種提升。由此,我分析張方白從《實在》蛻變到《鷹》的過程,實際上是他跨越外來文化的影響,與“八大”的精神品質真正發生關係的開始。因為“八大”為了表達自己對清廷的鄙夷不屑,就曾引鷹入畫,創作過不少神態傲兀的鷹。張方白對潮流的拒斥,當然也需要這樣一個肅煞的圖騰來為自己傳遞意志。所以,他從《實在》發展到《鷹》也就成了一個必然。事實上,正是因為“鷹”的植入,為張方白找到了一種精神力量的傳統聯繫,使他對當代現實的批判與超越有了一種歷史的深度。批評家陳孝信先生近年來提倡“文脈中國”,把張方白作為其中的一個代表人物,我認為相當準確。因為張方白從“八大”那裏吸取文化營養,不僅只是獲得了一種精神能量,更重要的是他在傳統文化的斷裂處復活了一種氣節,從中發展出了一種處變不驚,坐懷不亂的獨立姿態。而這,正是張方白的藝術傲然屹立於當代,越來越受到海內外關注的原因。
孫原是張方白的師弟,與張方白屬於兩個不同時代,張方白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而孫原則是七十年代生人。但儘管孫原比張方白小很多,可是因為他生在皇城長在北京,早在張方白他們就讀中央美院的時候,他也在央美附中讀中學。所以,張方白他們經歷的時代,他也耳聞目睹,有著同樣的感觸。也許這正是孫原比同代人更成熟,更深刻的原因。事實上,就新時期以來的中央美院而言,也分兩個不同的時代:一個是老美院時代,即在沒有拆遷時位於王府井的時期;一個則是搬到現在的望京這邊以後。兩個時期的美院雖然都是美院,但無論是美院的外部環境,還是內部的空氣都判若雲泥,迥然不同。老美院位於北京的中心,緊挨著廣場,是一個極為敏感的地帶。所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老美院能夠成為新潮美術運動的策源地之一,就不足為奇了。同時,老美院時期,還是國家推行精英教育的階段。這跟新美院以後實行的擴招形成鮮明反差,也讓老美院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精英文化色彩。孫原1991年畢業于中央美院附中,同年考上美院油畫係第四畫室,直到1995年畢業。從孫原的學習履歷上看,他的藝術實際上是在老美院打下的基礎。因為到1994底年美院從王府井遷出時,孫原已經基本完成了他的學業,只剩下最後一學期的創作與實踐了。我之所以反覆強調孫原的老美院背景,是想説明孫原的藝術與新潮美術之間的精神聯繫。比如他對試驗性的推崇,就是八十年代以來新藝術的探索方向,也是中央美院四畫室的施教理念。只是孫原後來將這種形式試驗發展到對生存命運的觀照,為試驗藝術注入了生命感受,從而在某種程度上豐富了試驗藝術的內涵。
1995年,孫原從中央美院四畫室畢業,此後的幾年時間他沉下心來,一直在思考藝術的未來。那一時期,也是中國當代藝術逐漸開始走向國際舞臺的時期。由於1989年之後冷戰的結束,導致世界格局發生了巨大變化,而中國仍然堅持自己的特殊性,讓其驟然間成了世界的中心議題,倍受全球矚目。這也使得原本在這一時期處於“地下”的中國當代藝術浮出水面,為西方世界所追捧。本來,這種墻內開花墻外香的現象,對身處“地下”狀態的中國當代藝術而言,既是一個機會,也是一種解放。但是,由於過分依賴於西方這個他者,也導致了中國當代藝術的主體缺失,繼而淪落為某種後殖民話語。孫原應該對此有過深思熟慮,不然,他不會在藝術探索上逆向行駛,一開始就完全疏遠于討好賣乖的風格,將自己的藝術推向了另一個對抗的極端。
大概是1998年前後,孫原開始在中國當代藝壇嶄露頭角。那一年,他參加了幾個頗有意思的展覽,其中有一個名曰“反視----自身與環境”的展覽尤為重要。首先因為這個展覽是由藝術家自發組成,直接反映了他們的文化訴求。其次是整個展覽瀰漫著一種悲壯的情緒,與當時流行的調侃、戲謔等藝術方式形成鮮明反差,也使整個展覽體現出了一種強烈的反叛意識。我有幸觀看過那個展覽,曾被展覽上的不少作品深深打動,其中就有孫原當時所展出的《牧者》。我還記得那是由無數羊蝎子,即羊的脊梁骨排成的一個場景。孫原把它們鋪陣開來,形成一片骨海,讓人深感殘酷和血腥。同時,由於他佈置的場景頗有些詩意,就像在大自然中放牧的效果,只是將“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變成了“風吹草低見骨骸”,更是加劇了作品的悲劇氣氛與沉痛感。所以,它不僅刺激了我的眼睛,也撩撥了我的神經。在我看來,孫原當時的這件作品《牧者》,帶有一種強烈的視覺顛覆,既是對八十年代人文精神的緬懷和烏托邦暢想,也是對九十年代以後藝術越來越庸俗化的一種痛斥和鞭撻。事實上,從1998年開始,中國當代藝術界便涌現出了許多血腥、甚至自我傷害的作品,人稱“暴力美學”。它們形成一道奪目的景觀,就像是一劑強心針,給了當時日趨皮軟的中國當代藝術一種深層次的感覺刺激。不過,隨著市場的關注,後來有不少藝術家轉移了探索方向,也開始紛紛變得乖巧、溫和和順應起來。而孫原則一以貫之,始終保持著自己在藝術創作上的硬漢形象。
2000年,對於孫原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年。不僅因為他在這一年參加了一個重要的展覽《對於傷害的迷戀》,由此奠定了他在“暴力美學”中的藝術地位,更因為他在這一年正式與同是美院畢業的彭禹合作,拉開了他倆的藝術雙簧。事實上,孫原更為重要的作品,都是産生在2000年之後,是跟彭禹的碰撞與交融中結下的果實。比如當年引起藝術界很大震動,且倍受爭議的作品《人油》、《連體》等等,就是創作于他(她)倆的合作初期。不過,隨著他(她)倆合作的加深,彼此更為複雜的連姻,他(她)們後來的作品逐漸開始變得深邃起來,對現實社會的挑戰程度也越來越高了。可以説,正是因為孫原和彭禹的互為促進,成就了彼此,也使他(她)們在面對外力時找到了相互的慰藉。我始終覺得,孫原和彭禹能夠獲得今天的成就,被中國當代藝術界譽為最重要的藝術家組合之一,甚至為世界藝壇所矚目,合二為一是關鍵。因為兩個人合力,不僅能夠取長補短,更可以保持內部的對抗性,從而使自己的作品始終具有視覺的張力。
王琰與孫原是同齡人,相差只有兩歲,也同樣是生長在北京,畢業于中央美院附中,而後又考入美院四畫室。不過,就是這兩年的差距,使王琰在美院的藝術之旅更為顛沛。因為作為1997屆的四畫室畢業生,王琰正好趕上了美院最為動蕩的時期,入學不久就要面臨學校搬遷,而當時美院的新校區還沒有建設完成,只是暫借了一個名為“二廠”的廢棄工廠作為校址,臨時辦學。這使得王琰在央美讀本科期間,始終不得安寧,有一種居無定所之感。幸好王琰是美院子弟,從小就受美院的環境所熏陶,伴著各種新思潮長大,所以,才沒有對美院有一種疏遠感和失落感。事實上,要説到跟美院的感情,王琰要比孫原和張方白都要深很多,這不僅因為她是美院子弟,而且還因為她後來又在美院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如果從中學算起,只説王琰在美院讀書的時間就有十多年,可以説她已構成了中央美院的一段歷史,成了地地道道的美院人。或許,這也正是王琰的藝術作品極富教養,同時又很狂放不羈的原因吧。教養是她從美院獲得的人文根基,而任性豪放則是她對學院的掙脫,是一種心向自然的真情流露。
我跟王琰雖然不熟,但卻很早就聽説過她,知道她是個豪放女,性格爽朗、率真,頗為大氣。這是典型的藝術家性格,也很吻合中央美院四畫室的風格。所以,王琰與四畫室結緣,幾乎成了一種命定,或者説,無論是從畫到人,她都可以代表四畫室的風格。其實,早在四畫室讀書期間,王琰還是比較含蓄的,儘管她也旁顧左右,視線跳到了學院之外,對梵谷等藝術家激越高亢的自我表現心馳神往,但還是踏踏實實地完成了寫實的基礎訓練。她早期的一些代表作品,如《女人像》、《老人像》、《老婦像》等等,雖然風格已經傾向表現,但都還是嚴格參照對象,受到了形的控制。真正讓王琰走向自由,大刀闊斧地開始自我表現,還是2003年以後,即她再次進美院,考上博士生以後。也許是知識的積累與增長,拓展了王琰的見識,讓她有了足夠的自信。總之,從那以後,王琰的藝術便去蕪存精,完全脫去外在的束縛,變得越來越純粹,越來越直接了。
關於藝術的純粹性,我一直認為其實是一種真知灼見的能力,不是説無知者才純粹,而是善於把知識化成想像的翅膀,跳出各種利益和成見回歸於本質,就像蘇東坡説的“見與兒童鄰”,才是藝術走向純粹性的目。顯然,王琰深諳此中道理。不然,她不會如此這般連續不斷地讀書學習,更不會因為深入研讀把自己變成一個學究,而是能夠將知識理性轉化為豐富自己的感性材料,進而打磨著自己的直覺,使其更具有返璞歸真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説,王琰無疑是一個執拗的智者。事實上,王琰的智慧也同樣體現在了她的畫面中,比如她後來走向抽象表現主義,以對心性的發現為切入點,將藝術帶回到了最為基本的對人的追問中。也正是因為回到這個最為基本的命題,使王琰的藝術打通了東西方文化的屏障,而能夠自由地遊弋于各種文化與心理之間,既獲得東方式的悠遠意境,同時又具有西方式的深刻層次。我想,王琰之所以在當代藝壇越來越突顯,受到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原因可能就在於此。
以上是我對張方白、孫原和王琰這三位藝術家的大致介紹,通過這些簡要分析,我們能夠看到他(她)們的不同社會背景與成長軌跡,在藝術上也可謂是各有韆鞦。但是,有一點他(她)們卻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曾受業于中央美院四畫室,並且都有很強的藝術個性,都是在藝術潮流之外另辟蹊徑,多年來始終保持著自己獨立的探索姿態。我不知道他(她)們的這種獨立性,是不是與四畫室的培養有關係,但四畫室在教學方式上強調學生的個性選擇,鼓勵學生們大膽嘗試,確實為他(她)們打下了一個遠不是繪畫技術可以替代的人文基礎。只可惜,時光荏苒,歷史已經翻了一頁又一頁,當年那些創辦四畫室的開路先鋒們,如今早已經告別美院,離退在家,成了畫壇耄宿。中央美院也在不斷壯大與擴招中迎來了它的新時代,四畫室情隨事遷,與過去的輝煌相比似乎也暗淡了許多。但是,我卻仍然對四畫室的未來抱有希望。因為它已經有了自己的精神傳統,有了像張方白、孫原和王琰這樣的藝術家作為學習和創作的板樣。
2012.8.6于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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