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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撰文懷念黃苗子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2-02-01 16:35:28 | 文章來源: 東方網-文匯報

鬱風大姐跟苗子老兄不一樣。愛抬杠!而且大多是傻杠。有時弄得人哭笑不得,有時把人氣死。怪不得有次苗子兄説:“哪位要?我把她嫁了算了!”

鬱風大姐自從變成老太婆以來,是個非常讓人無可奈何的“神人”。有一年在我家的幾十人的聚會上,交談空氣十分和諧融洽,臨散席時,一位好心朋友對鬱風大姐説:“以後有什麼事需要幫忙,可以打電話給我。”猜猜這位老大姐如何回答?“唉,算了!你都下臺了,還幫什麼忙?”(老天爺在上,這是原話。)

好心朋友是誠懇的,鬱風大姐也不偽善。

全場鴉雀無聲。

誰想得到,翻回幾十頁歷史去看我們這位大姐,做過多少嚴密審慎大事,經歷多少需要堅毅冷靜頭腦去對付的磨難,她還是一九三六年長征幹部待遇,天曉得她幹過什麼事,説的話卻像剛從子宮裏出道。

苗子兄東北勞改四年半,秦城監獄七年半,共十二年。一生重要的十二年就這麼打發了。

去年八月間,毛弟把他從醫院送到萬荷堂來吃了一頓飯,不單吃相可人,我還認為他不久就能從醫院回家。

飯後我們還大談了一番人生。又提到畫畫的老頭剩下不多了,他還説:“你算不得老!”我連忙接著説:“當然!當然!你十六歲發表作品時,我才五歲。你肯定是前輩。”

又提到眼前剩下許麟廬、他、我三個人了。(恐怕還有幾個,只是説不清楚……)吃過飯,坐毛弟的車走了。第四天,許麟廬兄去世。我還打電話:“喂,許麟廬沒了,剩下咱們倆了!”

他:“哈!哈!哈!”

苗子兄對學問,對過日子,對人都是那麼從容溫潤,所以他能活到一百歲。

對世界,他不計較。

從秦城監獄放出來第二天我去看他,見面第一句話是笑著説的:“你看,你看!搞了我七年半。”

記得抓走他兩口子的那天上午,我從牛棚扯謊“上醫院”,在東單菜市場買了條尺多長的鮮草魚到芳嘉園去。一進門,光宇的夫人張媽媽看見是我:“哎呀!你還來?兩個剛抓走——你快走,你快走!”

我問孩子冬冬呢?

“我管看!我管看!你快走!快走!”

“四人幫”覆滅之後,被煙熏火燎所剩無幾的蟻群又重新聚成殘余隊伍。這零落的隊伍中,有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沒笑上幾聲就凋謝了。淺予沒有了,丁聰、鬱風和苗子趕上了好時候,算是多活了幾年。

苗子脾氣和順,閒適,寵辱不驚,自得其樂,連害病都害得那麼從容。躺在醫院幾年,居然還搞書法送人,做詩與朋友唱和。

一個人怎麼可以弄成這種境界呢?可能是從小得到有道德、有學問的長輩熏陶,加上青年時代的運氣和敏慧,吳鐵城、俞鴻鈞諸人的提攜;本身優良的素質,做了大官沒有衝昏頭腦,沒有腐化墮落,常年與書為伴,懂得上下浮沉的因果關係的原故。解放後面對沒因由的坎坷那種從容態度,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所以“仁者壽”。

苗子兄也有很多很多好笑的地方。他的出生、學識、經歷,自小都浮在文化和政治的上層(東北勞改四年半除外),説來説去可算是一種特殊的“純潔”。我和他不一樣,自小就沒有受過嚴格端正的教育,靠自己哺育自己,體會另外半個世界的機會比他豐富。他清楚這一點,正如孔夫子説過的:“吾生也賤,故多能鄙事。”

手工藝方面不用説。我幫他用葡萄藤做過一把大紫砂壺的高提梁;幫他在銅鎮尺上腐蝕凸出的長聯書法,他都驚嘆我為“神人也”;就拿一般的生理常識,他也是一竅不通,幼稚得無以復加。

有個下午忽然接到他的電話:

“永玉,我問你一個問題,什麼叫‘乳溝’?”

我説:“你幹嘛不問鬱風?”

又有一年冬天,忘了是晚上還是白天,他來電話:

“永玉,怎麼我的睪丸不見了?”

我了解這個問題,我在農村勞動有過這种經歷:

“天氣冷,躲到肚子裏頭去了。”

“哦!哦!”

六十年代我住在北京站罐兒衚同的時候,某一個月的月底,他笑瞇瞇地走進屋來:“月底,沒有錢了吧?哪,這裡五塊錢。哈、哈、哈……”

見鬼!哪個叫他來的?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這幫老傢夥剩下不多了。

對於苗子兄的一生,覺得他有一件大事沒有做。他“王顧左右而言他”,他來得及的時候沒有做(比如從秦城監獄出來的時候,他跟人常做詩唱和,認為十分有趣開懷,其實浪費了情感和光陰),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應該做;或早已意識到該做而為某種戒律制約沒有做;那就是寫一本厚厚的、細細的“回憶錄”。

不寫“回憶錄”而東拉西扯一些不太精通的“茶”、“煙”、“酒”的東西幹嘛?這類材料電腦一按,三歲小孩都查得到,何必要你費神?你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三不善茶。可惜了……

你想,當年兒時廣東的文化盛景,其尊人跟葉恭綽、鄧爾雅諸文士們的交往活動,有多少寫多少,會是多麼有益於後代的文獻!

後來在上海,文化界的活動,漫畫界諸人,黃文農,張光宇、曹涵美、張正宇三兄弟,葉淺予,陸志庠,高龍生,汪子美,黃堯,蔡若虹,華君武,張英超,以及後來的張文元,特偉,廖冰兄……諸人的活動,還有文化界重要的“孟嘗君”——邵洵美……還有電影界的那一幫老熟人,王人美,趙丹,金山,顧而已,陳凝秋,金焰,白楊,陳燕燕,唐納,高佔非,魏鶴齡,阮玲玉……在你,都是熟到家的朋友。接下來寫你的官運旅程,吳鐵城,張學良,俞鴻鈞,蔣介石,戴笠,王新衡,宋美齡……以後的重慶生活,毛澤東,周恩來,葉劍英,董必武……還有一些特殊的朋友,潘漢年,夏衍,唐瑜……包括楊度,杜月笙,黃金榮,蔣經國……

串在一起的大事,零零碎碎的小事,沒有人有你的條件,有你的身份,有你的頭腦,有你的記憶力和才情。這會是一部多麼有用的書,多麼惹人喜歡的書!多麼厚厚的一部重要的歷史文獻……

你看你看!你不抱西瓜抓芝麻。你看你居然就這樣死了……

二〇一二年,一月,二十六日夜十二點 萬荷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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