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7日,黃苗子(左)最後一次來到黃永玉家本版照片均由李輝攝
2006年,黃苗子在黃永玉的家鄉鳳凰題寫“月是故鄉明”後兩人合影
黃永玉
苗子兄死了。
我聽見噩耗之後很從容鎮定,凝重了幾秒鐘,想了想他溫暖微笑的樣子……
義大利、西班牙那方面的人死了,送葬行列肅立鼓掌歡送,讚美他一輩子活得有聲有色、甚至輝煌燦爛。聽説往時河北省一些地方,老人家死了,也是像鬧新房一樣熱鬧一場,講些滑稽的話,真正做到“紅白喜事”那個“喜”的意思。
地區有別,時代也不同了,換個時空,使用不當很可能釀成天大禍事。
苗子兄死了,成為一道清流絕響。上世紀三十年代漫畫界最後一個人謝幕隱退了。
苗子兄第一幅漫畫作品發表在一九二九年——十六歲;我一九二四年生,五歲;沒眼福看他那第一幅畫。一直到抗戰勝利後的一九四七年,我在上海刻木刻懵懂過日子,接到苗子鬱風兄嫂他們兩位從南京來信要求收購我的木刻的毛筆信之後,才認真地交往起來。那時我二十三歲,他們也才三十二三歲,六十五六年前的事了。
十六歲孩子可以哄抱五歲孩子;三十二三的青年跟二十二三的青年卻成為終身知己。
跟他們兩位幾十年交往,南京、上海、香港,最後幾十年紮根北京,四個大字概括——
“悲、歡、離、合”。
他自小書讀得好、字寫得好,因為跟的老師鄧爾雅先生、葉恭綽先生……了得。我哪談得上學問?我只是耳朵勤快,尊敬有學問的人。
我覺得自己可能有一點天生的“可愛性”;向人請教,向人借書,人家都不拒絕。據説藏書豐富而愛書如命因之“特別小氣”的唐弢先生,葉靈鳳先生,阿英先生,常任俠先生,黃裳老兄,苗子老兄,王世襄老兄,對我從來都是門戶開放,大方慷慨,甚至主動地推薦奇書給我,送書給我(黃裳兄送過明刻家黃子立陳老蓮《水滸》葉子和《寶綸堂集》……)。
苗子兄的書庫等於我自己的書庫,要什麼借什麼,速讀書卡片一借就是三月半年,任抄任用。包括拓片畫卷(王世襄兄多次親自送明清竹根、竹雕名作到大雅寶衚同甲二號來,讓我“玩三天”、“玩一禮拜”……)。
這種“信任”,真是珍貴難忘。
零六年中秋,苗子、鬱風兄嫂到鳳凰玉氏山房來。鬱風老姐告訴我,這兩年重病期間,“肚子裏凡是女人的東西都取走了”。其實她脖子上的創口還沒有拆線。隨行的客人中有兩位醫生夫婦。
在玉氏山房,鬱風老姐説什麼我們都聽她的。
“給我畫張丈二……”
好,丈二就丈二,紙橫在畫墻上,上半部畫滿了飛鶴。她説:“留了空好,回北京我補畫下半張……我們全家還要來鳳凰過春節!”
中秋,幾十個湊熱鬧的本地朋友一起欣賞瓢潑大雨,還填了詞,我一闕,苗子兄和了一闕。
天氣轉好的日子,還到我的母校岩腦坡文昌閣小學參觀,請了幾頂“滑竿”抬他們,回來,她居然把“滑竿”辭了。
她説:“這學校風景世界少有!”
當然!那還用她説?我想。
回北京不久又進醫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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