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谷泉的電話,要我談談“近30年來中國美術的影響力”。聽到這個議題,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美術為何不如80年代有影響?回頭想想,我為什麼會有這反應?我憑什麼來判斷這“影響力”?
當然,引起我反應最直接的原因是作品,是這些年來的作品留給我的印象——這並不停留在我個人的經驗層面上,而是在社會公眾領域發生影響的,自有公論的。那麼,對這影響力的直接判斷似乎就來自作品的社會性功能了。什麼功能——是藝術的審美功能還是帶有意識形態主張的“干預”生活和社會的政治功能?或者換一種提問方式,是否美術的審美功能愈強其影響力愈大,還是道德批判的力度愈大其影響力愈大?而“去政治化”後的美術創作,其影響力是否愈加缺失?如此看來,制約美術作品社會影響力的因素似乎就是“政治”了。
確實,近百年的中國,藝術與政治的關係總是糾纏不清,總處於緊張狀態,並相伴著現代性而歷史地展開。“大師”是歷史産物,或許在這個問題上談論現當代中國美術的社會影響力,會獲得一個很方便的切入點——因為在中國現代美術史的年表上,我們很自然的發現,50年代若説幾位大師,順口一提便是,至60年代便讓人猶豫不決了,“文革”期間,“專家”一概打倒,更別説什麼“大師”了。“大師”逐漸消失了,是中國現代沒有天才的藝術家?不,是政治在消解藝術家的專業身份,消解産生大師的所有條件,國家意識形態開始轉向集體身份的塑造,絕對地打倒個人主義,……因此,天才的個人絕不會在當下出現。“文革”後的70-80年代,藝術家的專業身份逐漸恢復,學院教育重新整頓,“文革”政治得以清算,先後出現了“傷痕美術”(連環畫《楓》)和“星星”美展,出現了羅中立的《父親》和陳丹青(微網志)的《西藏組畫》;之後,又有了`85新潮美術及89年的“中國現代藝術大展”。應該説,這些美術創作現象都具有強烈的政治批判意識,拒絕“藝術為政治服務”,復蘇自我意識,在“去政治化”(實驗的前衛藝術有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但不是政治的産物——這裡的“政治”指“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具有敵友之分的“偉大的無産階級專政”,面對這種政治的專權,“人類”、“正義”、“權力”、“和平”、“秩序”、“他者”、“差異”及“將來而來的責任”等概念就有了消除作用)。
美術家和批評界開始討論藝術形式的獨立意義,討論“抽象美”,要求表現“自我”,擴大“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但不久,許多人又陷入迷惘,不知何去何從,只有少數幾個人迅速跳出傳統的技藝層面(即拆解了藝術表現那“虛擬”的仲介層,自行接觸並暴露物質),消除了“個人手法”,並將自己的思維引申到現實之外,引入冥冥之中,降臨“他”的國,如谷文達、徐冰、黃永砯、蔡國強等,總有超乎物外的想像。其中,徐冰留下了《析世鑒》,其他則留下自己的“名”(創作主體的標識)及其系列作品——他們是有影響力的,而且源源不斷。這時,我們不再簡單地將美術的“影響力”等同於社會功能並落實到某一具體的作品上,而是和主體的“創造力”相提並論。天才,總是充滿創造性的活力,具有不可遏制的創作慾望和超乎常人的想像。80年代的中國美術,正是洋溢著創作激情,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但我們也發現,自“六屆”全國美展後,批評界就一屆又一屆地呼喚“力作”,一度又一度地失望——難道“去政治化”後,真的就導致創作主體的思想深度喪失,導致作品趨向平庸?其實,答案很簡單,問題出在體制上,即在展覽制度上我們一概排除實驗性的前衛藝術,這種情況直至90年代末才略有鬆動。
公正地(或者概括地)説,“去政治化後”,中國的美術家無論是主流的還是邊緣的,都能正視自我,追求真實——在這裡我會很自然地忽略其中的差別——共同構成“後謊言時代”的美術。但我們會發現另一個問題:為什麼羅中立和陳丹青後來的作品都無法接續自己的成名作,繼續産生影響?而黃永砯、蔡國強、谷文達和徐冰相繼出國,在國外依然很活躍,不斷有新作品出現,不斷産生影響?這裡,個人的生活處境與所遭遇到公共空間可能會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而影響他們自身創造性活力的,主要還是觀念。這樣,從批評的角度去看待他們,我們就會使用另一尺度,即公共性,——以公共性評判他們的影響力。一般認為,愈有批判性的美術作品也就愈具有公共性。《父親》之後的羅中立是否就因為漸失批判性而淡出公眾的視野?
為什麼當代中國畫家漸失批判性?難道是資本的力量?90年代以後,我國全面進入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階段,人們的日常生活越來越被市場所左右,資本的力量也滲透到藝術領域,與“去政治化”形成了共謀關係。因此,許多畫家調整了自己的經營策略,更為個性化,將風格語言轉為“品牌”或地方特色,包裝出售。因為創作的旨意變化了,社會接受群體的價值評判變化了,藝術家內在的人文關懷和道德正義不再可能以批判的方式出場,而那溫和的形式主義,小資情調,淺吟低唱,各種冠之以“新”的主義、流派,被輪場推出。如何謀求自我表述的個人空間非私有化,是個體創作所遭遇的公共難題。一般情況下,藝術家將這道難題交給了市場,交給了經紀人(或策劃人),並指望他們能在自由競爭與重視商業規律的市場經濟中,發展出一種被制度所保障的公共討論空間。實際上,這種空間不是完全敞開的,依然被某種權力所控制,進入的還是少數,大多數藝術的個體勞動者進一步被邊緣化,而且面臨著市場和社會的雙重邊緣化。“壓迫”依然存在,但在藝術上我們聽不到批判和反抗的聲音。為什麼?因為邊緣是自由的,沒有期待,所以也少有抱怨。他們比較漠視外界而專注內心(可能這是邊緣中的少數人),他們不擁有權力,一切都由他人解釋,可又有多少批評家為他們解釋?90年代大家都喜歡談的公共性到哪去了?公眾領域內基本上都是媒體的聲音,媒體中有多少真正的(其實只期望認真一點的)批評?所以,我們如何要求公眾領域中公共性所應有的正義和公正;所以,藝術的逍遙和隱逸到處漂移,在鄉間野外,或者在城市中暗淡的咖啡館一角或城鄉結合部那被廢棄的倉庫,在那裏建立批判性——文化批判,更多地是日常生活的批判——論述的公共空間,心靈的述説開始拒絕種種方式,又在尋找種種方式,無論新舊。我們常常會在邊緣地帶發現藝術之光,而轉身關注公眾領域,關注藝術品市場,熙熙攘攘,但有多少作品能讓我們的視線多逗留一會?我們能夠説,這一切都是正當的麼?就説“大師”吧,國內吳冠中是一例,國外丁紹光是一例,以公共性評判他們的影響力,很好談;若以藝術性評判他們的影響力,你説呢?
影響力的問題也挺複雜的,會引出很多思緒。但在這近30年中國美術的發展中談論其影響力,我們會將美術放在一個更為開闊的視野,在一個更為複雜的歷史境遇中討論藝術與社會的關係,尤其是與政治和經濟的多重關係,藝術的自主和獨立似乎並不那麼重要了(這裡主要指藝術的形式意義),生存的問題凸現了,藝術與人的“生存”,似乎比藝術與政治的話題讓人更感興趣,因為“生存”更有普遍性,更富有精神的穿透性。其實,我們若將“評價”(即“有影響是好還是不好”)擱置一邊,在現象的陳述和問題的追尋中,會發現“影響力”話題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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