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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科學的危機和藝術史的前景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1-12-12 14:36:15 | 文章來源: 民生當代藝術研究中心

在十幾年前,我和一些朋友曾做過一點兒工作,我們力圖使人們相信,為了推動學科的發展,應該明確地把美術史置於人文科學的牢固根基之中。那時,我們都還年輕,有股幹勁兒,不但在雜誌上,而且還出書宣揚這種主張。但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個人卻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當初作為一個樂觀主義者所瞻望的那種前景,正在日益離我們遠去。

這種感覺是隨著一種總體感覺而來的,即在世界的範圍內人文科學都在逐漸衰落。這樣説可能過於籠統,但我認為,撇開現代社會從外部給予人文科學的各種壓力不談,僅就其內部而言,至少有兩個方面可以讓我們産生這樣的感覺。首先是學術研究也和時裝翻新一樣,成了一種追逐時尚的比賽:今天是結構,明天是解構,今天是巴特,明天是福柯,今天是現代,明天是後現代。一些真正偉大的觀念還未被認真對待,就被時尚的洪流席捲而去。可以説,這種對於學術時尚的追逐,成了我們當代浮躁學風的主要特點之一。

一位現代派藝術家告訴我説,在美國,先鋒派藝術家通常每隔十天半月就要跑到紐約去轉悠幾天,以便刺探軍情,好決定下一步的走法。現在,中國的學術研究領域也産生了類似的先鋒派學者,他們急於衝鋒陷陣,去填補空白,而實際上卻又惴惴不安,生怕被冷落在“共同話語”的外緣。據説,最近時興的話題是伯林[Isaiah Berlin]的自由觀念,但我懷疑,每十個高談闊論的人中是否有一位真的去鑽研過他的著作。

在這場追逐時尚的潮流,攪得很多學者整天趕時髦、趕任務,無暇安心讀書,無暇靜心思考問題,這是不言而喻的。名利場畢竟是極其誘人的競技場,而每當名利給人以體面和榮耀的時候,學問便摻了水分。於是,經典著作真的成了人們覺得應該認真精讀而從來不去一讀的東西。相反,那些評述各家各派或時新觀念的提要性論著倒成了爭傳搶手的讀物。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對這種現象表示過擔憂,這當然不是説,它們一無是處,而是覺得,在這類文字中,真正偉大的觀念常常不是被淡化,就是被歪曲,或者就像維吉爾[Vergil]所説的apparent rari nantes in gurgite vasto,把一點點有價值的思想淹沒在廢話的汪洋大海之中。而與此並行的另一類論著,即那種傲慢或晦澀的論著,卻又往往被當成了獨創和深奧的樣板。

無須贅言,經典著作被廢置高閣,這不僅是學術界的悲哀,也是整個讀書界的悲哀。為什麼要閱讀經典?對於這個問題,我想不出比愛因斯坦更清晰更透徹的回答了,它確實值得大段引述如下:

有的人只看看報紙,最多是再讀一些引自當代作者的書,這樣的人在我看來正像一個極端近視而又討厭戴眼鏡的人。他所依賴的完全是他那個時代的偏見和時髦,因為他看不到也聽不見別的任何東西。一個人要單憑自己來進行思考,而得不到別人的思想和經驗所提供的刺激,那麼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他也只能是個沒有什麼價值可言的、枯燥無味的人。

一個世紀裏,具有激情的思想風格和幽雅的鑒賞能力的啟蒙者,總是很少的。留傳下來的他們的著作,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要感謝歷史上少數作家,全靠他們,中世紀的人才能從那種使生活黑暗了五百年以上的迷信和無知中逐漸擺脫出來。為了克服現代主義者的勢利俗氣,再沒有比古典文獻更為需要的了。

儘管一個學者不可能終日抱守經典而不去關心他的專業領域的學術進展,但是記住愛因斯坦的這段話還是會受益終身。

奇怪的是,在當今出版物急遽增加,那麼多學者爭著了解新觀念的情況下,博學之士反而日見稀少,這就是我認為人文科學正在逐漸衰落的另一個方面。換言之,人們越來越成了各自領域的“專家”,整日忙忙碌碌地去應付他手中的狹隘問題或無意義的虛假問題,以確保他們的專業沿著阻力最小的途徑發展。結果,他們的學科分散成了許多無足輕重的支流,充滿了大量孤立的瑣碎的細節。

我們的大學不僅在古典語言和外國語言的教育上總體來説是失敗的,而且在評定職稱和對論文數量的要求上,也存在著使人文科學失去活力的危險。由於出版成果方面的壓力,教師們越來越脫離了那些需要廣闊的知識才能馳騁想像的領域,越來越不願意去pascere la mente con la lettura為了豐富自己的思想而閱讀。他們甘心選擇那些易於求解甚至平庸的問題,並且把它指定給學生,以便他們很快地完成學位論文。這使我們想起了早在三百年前黃梨洲先生所指出的那種“專業化”的弊端:

學問之事,析之者愈精而逃之者愈巧。

當然,如果這種機巧只是解決學術問題的小聰明,那還無可厚非。但是,機巧很容易變成“機心”,學者一旦失去了老老實實的態度,危害的就不只是學問本身了。小學者耍出花招手段去打擊別人,也不過是抬高抬高自己。而大學者可就不然了,他往往要跨越他的學者地位,去驚天動地,叱吒風雲,因此,這種大學者的危害就不是我這種從未經過文字獄之苦的後生小子所能盲説的了。

我這樣説肯定出言過重了。專業化未必就導致心靈狹隘,而再好的知識也會産生意外的結果。儘管如此,借知識以開拓心胸,這種提法我想無論怎樣強調恐怕都不會過分。古典人文學者所強調的Agere et intelligere,不僅暗含著人生有涯,知也無涯的感慨,更重要的是它是對於心靈無限容量的讚美:只要有無窮的探索之心,知識便可以有無窮的前景、無窮的累積和無窮的增長。

現在,我想換一個角度來説明專業化的弊端。在一次討論會上,我聽到過人們對於那類讀書破萬卷的老式學究的揶揄,譏笑他們不過是能走動的“活書架”。這似乎是鶴見佑輔在《徒然的篤學》中對19世紀英國大歷史學家阿克頓[Lord Acton]嘲諷的回聲。鶴見曾經寫道,阿克頓在六十年間讀了七萬多卷書,每一卷都做了校勘和批註,但從中“竟不能尋出一個創見來”,雖“以讀書為畢生的事業,而終於沒有悟出真義”,度過“可憫的生涯”,“這是一個悲劇”。鶴見説得不錯,阿克頓的確是當時英國人中間讀書最多的人。當他1901年中風並於翌年去世時,人們哀嘆他把巨量的未曾用過的知識帶進了墳墓。但是,他的生涯是否悲劇那就另當別論了。而説他讀書未悟出真義則只能説明鶴見的悟性出了問題。誠然,由於阿克頓有資料不全就不願意寫作的習慣,致使他所計劃的著作《自由的歷史》始終沒有寫成。然而,他實際上卻是帶著怎樣豐富的創見在構思那部巨著啊!布賴斯[Bryce]在一段相當出名的話裏説道:

二十年前的一個深夜,他在他自己戛納的書房裏,曾向我説明過關於這樣一部自由的歷史應該怎樣編法,甚至怎樣使之成為全部歷史的中心線索的意見。他不過談了六七分鐘,但那談話卻是像一個受了靈感的人的談話,他仿佛是從高空的某個山巔之上望盡了腳下人類進步的遼遠曲折的道路,從史前混沌的息米立亞人岸邊的朦朧陰影一直到光焰較強但仍然閃爍不定的近代。他那滔滔的雄辯是壯麗的,但比這雄辯更為奇偉的則是他那洞悉一切的驚人想像;它通過一切事件並且就在一切時代之中窺見了那些道德力量的作用;這些力量時成時毀,但卻始終不停地轉化;它們曾經形成並一再形成著人類的制度,並曾經將其瞬間萬變的能量轉化形式賦予了人類的精神。這情形恰似是人類歷史的全部圖景在一道陽光的照射之下而驟然閃爍起來。

事實上,正是阿克頓的廣闊的學識與想像的洞見互相輝映,正是他那種把揭示自由的過程當作歷史學家的責任的深刻見解,使他在古奇[G.P.Gooch]的名作《19世紀歷史學與歷史學家》[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中與梅特蘭[Maitland]並列佔據了重要的一章。

談起那些百科全書式的舊式學者,很多人都不以為然,而我則衷心地景慕他們。這當然絲毫不會貶損我對那些專家的敬意,但是專業化的結局的確令人擔心,因為完全依賴於自己的專業將會破壞人文科學的意義。

無須説,這種意義是建立在人類知識的整體性之上的。對於一個人文學者而言,他的基本工作大致就是運用語言這個工具去精研原典,竭力使典籍的塵埃變成珍珠,發出光彩。我們知道,最初的義大利人文學者正是這樣做的。他們在重新挖掘久被遺忘的古代拉丁文獻的過程中,一方面是抄寫、編纂、甚至印刷那些典籍,以確保其不淪為荒草;另一方面,他們通過深入地研究古典拉丁文的拼法、文法、修辭、歷史、神話、碑銘、古錢等等而把校勘[textual criticism]與歷史解釋[historical interpretation]的技巧日益完美地結合起來。在這種試圖重新掌握古典世界的真正遺産,並因此獲得那些適合發現這些遺産的技術的努力之下,他們很快就遠遠超越了中古時期對古典世界所具有的知識,從而保持了對古典世界的更全面、更深刻的記憶。若非這些人文學者的努力,很多古典著作,甚至包括柏拉圖和希羅多德等人的偉大著作,恐怕早已在土耳其人佔領東方拜佔庭帝國之後蕩為冷煙。無疑,失去了那種記憶對於人文學者來説是極其遺憾的,因為往昔的大師和成就乃是他們在一切生活境遇中具有指導意義的典範。

而現代科學的第一步,正是在這種背景下跨出的。由於古典人文學者提供了古典的科學文獻,科學被醞釀、被催化了;由於努力地要在自然中看到古希臘學者宣佈已經發現了的東西,歐洲的科學家逐漸地發現了自然中真正存在的事物。把大自然之書看成是由數字寫成的這種信念,就是人文學者重新發揚柏拉圖傳統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這個信念激發了天才的大師萊奧納爾多達芬奇,使他想通過數字、重量和尺寸[numero,pondere,etmensura]去解釋和理解那顯現于亙古不移的自然法則中的理性。他不僅在他的筆記中不失時機地引用了在1426年才由瓜裏諾[Guarino]發現的塞爾蘇斯[Aulus Cornelius Celsus]的偉大著作De Medicina(一説為教皇尼古拉五世所發現),而且他在研究水和空氣運動形式的筆記中還顯示了對於亞裏士多德哲學的了解,正是這種研究給他的《最後的晚餐》的構圖帶來了驚人的效果。他的筆記有幾千頁之多,滿布文字和速寫。這些筆記,人們越是鑽研就越是難以理解—個人怎麼會在那麼多不同的研究領域都獨秀眾儕,而且幾乎處處都有重大貢獻。後人由衷地讚美他是universal man,而他卻謙虛地稱自己為a man without letters。

在知識專業化、人格單向化發展的現代社會,人們經常用萊奧納爾多這樣的通才來反省我們的文化、來引發我們的嚮往,這是不無道理的。正如菲利普森[Morris Philipson]所説:如果把萊奧納爾多當作一種原型[archetype],那麼它就是這個經常受挫的時代的一個理想的實現,是這個支離破碎的時代的一個完美的理念,是在這個狹隘的專業化世界一個樂觀的夢想者與實際的計劃者所能做到的令人滿意的結合。

以上所述,沒有什麼新鮮的見解,但是卻很容易使人想到培根的口號:知識就是力量!在20世紀50年代這句口號曾是一家雜誌的刊名,因此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對它産生了深刻的印象。然而正是前面提到的阿克頓,使我對這句振奮人心的口號有了新的看法。阿克頓尖銳地指出:力量傾向於腐敗,絕對的力量就是絕對的腐敗。此處,對於人文科學就像對於自然科學一樣,我毫不猶豫地同意波普爾的看法,即把人文科學看成是增加人的力量的手段,那恰恰是對於聖靈的犯罪。抵禦這一誘惑的最佳措施就是意識到我們知道得何其之少,我們所獲得的那一點新增加的知識中的最好的知識,開闢了我們全新的未知的大陸,正是通過這一事實,我們的知識才顯示了它們的意義。

伽利略正是在開闢通往未知大陸的過程中,提醒人們最好還是説出那句智慧、敏捷而謙虛的話:“我不知道。”這句話成了創造新世界的宣言。他不僅是在為人類知識的自由辯護,而且也在試圖為人類創造出一些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這些可能性,在人文學者看來,是把它歸於“沉思生活”的名下展開的,也就是偉大的美術史家潘諾夫斯基所稱的“心靈的活動”。由於我們無法僅僅從“行動生活”的角度來理解我們的世界,於是,這種心靈活動或者沉思生活便成了人文學者以謙虛的方式去參與創造現實的活動。這樣,從這種心靈的活動、而非心靈的財富的角度出發,人文科學的理想目標大致接近於智慧。早期的人文學者夢想的正是古典時代作家的aurea sapientia(黃金般的智慧),他們要以這種智慧來反對那種瑣細無聊的詭辯哲學。在他們看來,真正的智慧所關心的是人類和他們的行為、個人生活和國家政府的行為,對美的欣賞以及對真理的沉思,特別是對宇宙和我們在宇宙中的地位的沉思。而詭辯哲學卻對於瑣碎的論點進行瑣碎的辯論,全然忘記了那些困擾著人類的重大問題。

因此,智慧本身就意味著責任,誠如一句短語所言sagesse oblige,是責任,但不是力量。“企圖兼有智慧和力量,過去極少成功,即使成功,也不過曇花一現”(愛因斯坦語)。在人類的偉大文化遺産日益受到威脅的今天,人文科學負有什麼責任,人文學者或者説知識分子是否還意識到他們所處的特殊地位?在我看來,這已成了我們學術生活中的一個重大問題。在這樣的形勢下,我們的藝術研究三藩,即藝術理論、藝術史和藝術鑒定這三個領域,如果總的情況依然是,理論家想當未來時代的預言家,歷史家想當過去時代的預言家,只有鑒定家在他的禁地獨享著藝術品評和真假歸屬的樂趣,而沒有一種力量能促使三者互相倚重,並匯為一強的話,那麼就藝術史而言,儘管有老一輩學者留下的學術財富,儘管有年輕一代中的特立獨拔之士,但是,要想使根基本來就很薄弱的藝術研究能夠為人文科學贏得光榮,這恐怕對於我們這一代而言,一直是飄浮在腦海中的美好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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