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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民安:作為收藏品的藝術品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1-08-22 17:59:27 | 文章來源: 新浪網

汪民安

藝術品的價值在哪呢?我們可以給出無數的答案。人們會説,它有特殊的風格和美學,可以供人們欣賞;它是歷史的産物因而是人們進入歷史的方便通道;它是某個人隱秘內心的洩露,可以借助於它窺視人性的秘密,等等。所有這些答案,都是將藝術品的價值和意義置於藝術品內部。但是,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説,藝術品的意義就在於它被收藏。一旦沒有被收藏,藝術品就沒有價值——它如果一直默默無聞地躺在藝術家的畫室或者家裏,它的命運就到頭了——它就像沒有來到這世上一樣。或許,藝術品一旦誕生,它最隱秘的慾望不是被欣賞,而是被收藏。

藝術品的結局就是被收藏。但是,收藏藝術品,是為了去獨自享受和佔據藝術品的意義嗎?事實上,幾乎所有的收藏家都願意將藏品展示給人,收藏家與其説是去壟斷藏品的意義,不如説更願意同人分享藏品的意義。而且,沒有哪個收藏家長久而持續地注視著他的藏品。既然如此,收藏家是出於什麼目的去收藏作品的?

對繪畫的收藏,顯然不單純是因為繪畫本身的內容——一些藏書家甚至樂意去蒐集同一本書的不同版本,顯然,激發他去收藏的不是文字的內容本身,而是書這一物質本身,是書的各種不同的印刷、裝訂和紙張形式,是不同年代的書籍形式。蒐集一幅畫,很可能是出於對這幅畫本身的喜愛,但是,一旦蒐集到手了,沒有哪個收藏家會長久地欣賞這張畫,他收藏的意義,在於佔有這幅畫,在於和這幅畫發生一種特殊的獨一無二的關係。收藏家的激情與其來自藝術品的刺激,不如説來自他自身對藝術品的佔有欲。人們渴望獲取一種對象,不是因為這個對象本身,而是因為佔有者的渴望。

一旦佔有了這幅畫,畫作本身的圖像以及這圖像所蘊含的意義,對他而言並不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幅繪畫的物質性:或許,他將目光投射到畫作的時候,目光的聚焦點是畫框和畫布,而不是畫的圖像本身,不是畫面。收藏家哪怕看到一幅畫作的背影也夠了。就此,收藏家和畫作最恰當的關係,不是一種看和被看的關係,而是一種擁有和被擁有的關係——甚至是觸摸和被觸摸的關係。對收藏家而言,觸摸一幅畫比觀看這幅畫能夠更深地觸動他:觸摸,翻檢,挪動,展開。一個收藏家在清理而不是在觀看藏品的過程中獲得極大的滿足:往日的記憶紛紛涌現,他和藏品遭遇的那一刻像電影鏡頭一般地在他的心頭回放。清理藏品的行為一再被回憶所打斷,時間在悄悄地流逝??收藏家身不由己地將自己交付給了藏品。

藏品變成了他重要的生活伴侶。收藏家同自己的藏品相處的時間越久遠,他就越對它們産生感情。他們生活在藏品中,和藏品相依為伴,被藏品所包圍。如同一個讀書人坐在書房中,只要有大量書籍做伴就可以獲得滿足,書的內容無關緊要。對於收藏家而言,他真正的享受不是來自對作品的觀看,而是因為被眾多作品所環繞。因此,收藏,一定在數量上要有所要求。偶然收藏一兩件作品不能算是收藏家。只有大量地收藏,只有讓自己的收藏品形成一個氛圍,成為一個系統,才稱得上是收藏家——沒有一個收藏家覺得自己的藏品太多了,數量的要求是收藏的基本品質之一——一個真正的收藏家是從來不會罷手的,這既因為收藏行為本身的快樂在不停地驅使著他,也因為收藏本身就意味著一件無止境的行為。收藏是一個無限的行動:收藏家的死亡之日,也就是收藏行為的終止之時。這樣,收藏成為收藏家的生活方式。將各種對象想方設法地納入到自己的懷抱中,這是一件幸福至極的事情,為此,他們睜大眼睛,挑挑揀揀,四處尋覓,同競技對手巧妙地博弈——收藏不僅是一種職業行為,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收藏就此變成了一種戀物行為。這一行為,幾乎將創造性的藝術品都轉化成物質性本身。藝術作品的畫面內容被懸置了,它們要麼只能通過印刷品去曲折地傳達,要麼只是在公開展示的時候才能現身。一件藝術品,在被收藏和被展示之際,就顯現出兩個完全不同的意義:在被收藏起來的時候,繪畫是一種物質存在,它等待著被觸摸,手的觸摸和目光的觸摸;當被展示(展覽)的時候,繪畫作為視覺對象的存在物,它等待著被觀看和欣賞。

對於收藏家而言,他收藏的畫作難道不是一個特殊的物質嗎?畫作,從歷史的深邃之處流淌下來,它們編織了自身的舞臺和戲劇,從而鐫刻了命運的詭譎。收藏家偶然獲得了它,中止了畫作的沉浮命運。他觸摸著它,實際上也在觸摸著歷史。這同閱讀不一樣,閱讀是通過文字進入歷史,歷史的獲取是以文字作仲介的,文字將歷史間接地帶到了作者眼前。而收藏家則直接擁有歷史的一部分,他和歷史發生了身體的連接,直接摸到了歷史的物質,觸摸到了這物質所鐫刻的歷史戲劇。他置身於藏品中,仿佛是這舞臺劇的最貼近的觀眾。他的目光緩緩地掠過這些藏品,進入這些歷史劇目的核心——這懷舊的目光是對命運的眷戀和愛撫。

但是,收藏也並不僅僅將藏品作為歷史的身體來對待。實際上,藏品一旦來到了他這裡,藏品在它漫無止境的飄零中又有了新的命運。收藏家將蒐集來的藏品重新安頓,為藏品進行排序,將孤零零的藏品安排到一個秩序之中,讓它和其他的藏品在收藏的密室中發生關聯,藏品就是在這關聯中重新獲得了意義,藏品就此得到了更新。如同本雅明在談論藏書的時候所説的:“對一個真正的收藏家,獲取一本舊書之時乃是此書的再生之日。”這個再生的藏品和其他的藏品發生了對話,一個收藏家的藏品來自五湖四海,每個藏品都包含著一個特殊的世界,這些完全是異質性的時空中誕生的作品,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被收藏家聚攏起來。它們之間必定存在著沉默的牴牾。這種牴牾構成了這個收藏系統的特殊性。任何一種大規模的收藏,都是一種牴牾的體系:它居然將無限廣袤的時空壓縮在一個狹小的密室之中。置放收藏品的空間,既是封閉的,也是敞開的;既是沉默的,也是喧嘩的。它們在倔強的衝突和臣服的協調中左右搖擺。正如藝術家創造了一個世界一樣,收藏家也創造了自己的藝術世界,他的收藏過程,就是一種創造過程,他的收藏原則,就是他的創造原則。他建立了自己的風格,正如藝術家也建立了自己的風格一樣。

這樣,藏品一旦被收藏,它就擺脫了原作者的宰制,從原作者的系統中解脫出來。藝術品通常有創作者的簽名,但是,在一個規模龐大的收藏室裏,仍舊會為它編排一個序號。就像藝術家總要給他的作品簽上創作的日期一樣。一個收藏家的序號,乃是收藏家的隱匿簽名。一件藝術作品一旦被收藏,它就同時性地獲得了兩個作者。兩個作者——原作者和收藏家——賦予給它的兩種不同的意義在它身上交匯。就此,藏品是收藏家和藝術家之間的一條連接線索。這兩個人借助藏品發生了特定的關係:既是一種爭執的關係——他們潛在地爭奪作品的意義;也是一種友誼的關係——他們分享了一件作品,共同創造了這件作品。一件古老的藏品,就會穿越歷史的霧靄將收藏家和藝術家連接在一起。

但是,任何一個收藏家都不能終結藏品的命運,藏品比他活得更久。這也意味著,藝術品的創作者只有一個,但是,它的收藏家則有許多人。它的命運就是與不同的收藏家相伴。它不僅將藝術家和某個收藏家聯繫起來,而且還將眾多收藏家串聯起來。就此,對於藏品而言,被收藏,不過只是一種臨時寄居的形式。相對於自己的不死命運而言,藏品和某個收藏家的關係總是短暫的。收藏家在瀕死的時候,要麼將自己的藏品留給後代,要麼為自己的藏品找到一個很好的繼承人。藏品是收藏家最重要的遺囑。在這個意義上,所有的收藏家扮演的既是繼承人的角色,也是傳承人的角色。寬泛一點地説,歷史總是以收藏的方式延伸下來的。一件久遠的藝術品註定會歷經很多收藏家。這樣,藝術作品在創作出來之後,它的歷史存在方式,一方面是同許多讀者和觀眾相遇的方式,另一方面,是和不同的收藏家的相遇方式。但是,人們討論藝術作品的時候,總是討論觀眾(讀者)賦予藝術作品的意義,總是討論藝術作品的展示意義,一部作品的美術史,總是觀看的美術史,總是作品圖像的美術史。人們相信,藝術品只有訴諸視覺才能揭開它的意義。但是,在歷史的大多數時刻,藝術品是藏在密室之中,它只和某個形單影隻的收藏家相依為命。這是藝術品的暗室。但是,我們難道不能撰寫這件藝術品的暗室的歷史?我們難道不能從收藏的角度來寫一部作品的藝術史嗎?我們可以為一部作品寫另一個傳記,不是藝術家創造的傳記,不是畫面意義的傳記,不是各個時期人們對於繪畫進行解釋的傳記;而是它的收藏傳記,它的旅行傳記,它的流浪傳記,它的沉默傳記。這傳記的情節就是它和收藏家的遭遇,它在藏家這裡的寄居,離開,向另外藏家的轉移,再次寄居,再次離開——這迴圈往復的寄居和離開的傳記。這個傳記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每一個物質都有其傳奇人生;同時也因為,藝術作品同不同的收藏家相遇,它會打開不同的意義,它有不同的人生際會。每一次相遇都是唯一的,是不可複製的,因此,這相遇以及相遇打開的意義也是不可複製的。每個藏家激活的意義都是唯一的。一部藝術作品的收藏史,同樣是這部作品的意義史。人們總是從藝術家的創作歷史中去看待一件藝術品,但是,人們為什麼不能將一件作品放到收藏家的收藏脈絡中去看待呢?藝術作品和收藏家的相遇,既確定了收藏家的存在——一個收藏家是靠藝術品而存活於世的;也確定了藝術作品的存在——一個藝術品沒有被收藏,即便它是一件傑作,也一定會在歷史中銷聲匿跡。

真正的收藏家同公共收藏有根本的區別。在公共收藏——即博物館和美術館的收藏中,收藏者的個人趣味降到了最低。美術館和私人收藏的一個重大差異在於,私人收藏完全取決於個體自身的選擇,而美術館(博物館)收藏則取決於美術館的公共功能——美術館排除了個人趣味,有自己固定的冷漠規則——美術館就是一個收藏和展覽的機器,而藝術作品則是美術館的功能配件,藝術作品的意義,不在於它自身,而在於它促發了美術館機器的運轉。美術館一旦運作起來,藝術品就陷入了這運轉機器的程式之中。藝術品服從於美術館的制度。同人們所想像的相反,一個強大的美術館,並不是對藝術品的庇護,而是對藝術品的調配,它並非藝術品的最好歸宿——在美術館中,沒有一個人像收藏家那樣對待和理解自己的作品,沒有人像收藏家充滿深情地將眷戀的目光緩緩地掠過這些作品——美術館中的人是作品的看護者,而不是作品的擁有者。他們外在於作品,和作品並不構成一種私密關係。美術館中的作品,儘管有時候享有被千萬人目睹的巨大虛榮,但它一旦從展廳撤回到庫房的時候,它便無人光顧,鬱鬱寡歡。這些作品,儘管它們會遭遇無數觀眾,無數和它有過膚淺接觸的陌生人,但是,它和這所有的人之間都間隔著某種不可逾越的溝壑——它在孤獨和虛榮之中搖擺。而收藏家的作品,儘管很少示人,但它並不孤獨,相反,它自豪地擁有收藏家的全部激情,全部人生。

而收藏家呢?我們還是用本雅明的話來作結吧——也把這句話獻給泰康在中國美術館的收藏展——“閒人真幸福,收藏家真幸福。”(汪民安,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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