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濟元:不是,(剛開始)不是這樣的,他們逃到上海做生意,後來我在那讀書。我們小孩子的時候就是朋友,相隔多年之後(又見面了)。再次相會很好的啊,很快樂的。
張公者:您到上海一開始並沒有和他們一起住。
晏濟元:對。是這樣的,我在上海要租房子啊,租別人的房子住,因為上海人跟四川人的習慣很不同的。這裡租的房子住一個月,處不下來,又換到另外一個地方租房子,處不下去又換另外一個地方。他見到我的時候,就跟我説:這一個月你在這裡,下個月你又在那裏,每次見你都在不同的地方,你天天都在搬家啊?乾脆你在我這兒住算了,我這是空的,我説那好,就在他那住了一些時間,是這樣子的。我也曉得搬家不好啊。
張公者:每個月交5元房租?那個房子也是他們租的?
晏濟元:對,對。
張公者:張大千那時在上海賣畫。
晏濟元:張大千那時候環境不是很好,賣畫都有一定限制,他也做假畫賣。他一邊畫自己的作品,一方面也做假畫。
張公者:張大千做的假畫騙過黃賓虹。
晏濟元:他做假畫,做過石濤的,還是我給他題的字。
張公者:您倣石濤款很像。黃賓虹沒有看出來。
晏濟元:黃賓虹自己的假畫都看不出來,很多都是假的。
張公者:黃賓虹在故宮做鑒定,當年鑒定記錄現在還保存著。陳佩秋先生説黃先生把有些畫都鑒定成假的。
晏濟元:當時他編《神州國光集》,很多都是假畫。
張公者:張大千當時在上海的狀況也一般。聽説家裏來了客人沒錢請吃飯,把自己的衣服當了買菜招待客人。
晏濟元:不是,有一次來了幾個客人拜訪張大千,一談二談,就到了吃飯時候了,要吃飯了,張大千不好意思,沒有錢,把穿的皮毛脫下來拿去當,買菜回來吃,是這樣的。他的那個朋友是重慶人,是食客。
張公者:張大千一直豪氣、揮金如土。
晏濟元:有錢就是揮金如土,沒錢的時候吃什麼?
張公者:溥心畬也是這樣,聽説家裏來客人,他叫家人去割肉招待客人,實際他家什麼都沒有。“南張北溥”後來都到了台灣。但是溥心畬的晚年慘澹一些。
晏濟元:在北京的時候,他們溥家有七八個都會書畫,都畫得好。啟功是他們弟兄的侄孫,也畫得不錯。
張公者:啟先生是雍正帝那一脈的。
晏濟元:最好的還是溥心畬。
張公者:您也是在上海時認識的謝玉岑。
晏濟元:他跟張大千是很好的朋友。 張公者:張大千和謝稚柳也很好的。
晏濟元:那個説不上,他(謝稚柳)後來當過幾天記者,鑒定還是不行。他哥哥(謝玉岑)是錢名山的的女婿。
張公者:錢名山也是謝玉岑的老師,可惜謝玉岑英年早逝。張大千經常向謝玉岑請教。後來張善孖、張大千住在蘇州,您去他家裏玩。
晏濟元:他家在蘇州。他住在網獅園那裏,我住在上海嘛,就到他家裏去耍了。
張公者:那時候他家裏養著虎?
晏濟元:對,張善孖養了老虎。
張公者:後來張善孖、張大千也鼓動您到日本去了。
晏濟元:對,那個期間日本人對中國友好,如果要到日本去很歡迎,只要你買船票都可以來,不要護照,什麼都不要。我就到日本去了,我一個人到日本去。
張公者:一直到“盧溝橋事變”才想回國。
晏濟元:我在日本待了5年,四到五年時間。“盧溝橋事變”後我待不下去了,各方面朋友也斷絕了,學校一個老師(加藤)比較好,他跟我保證讓我逃出去,幫我逃出日本。
張公者:坐船到的天津。
晏濟元:在船上碰到郭沫若。
張公者:在日本時跟郭沫若交往很多?
晏濟元:常碰面,留學生每個星期開會都會碰面。是留學生會嘛,留日學生開同學會。
張公者:討論什麼問題呢?
晏濟元:什麼問題都提,學術研究嘛。他(郭沫若)是學新聞的,他要講古典文學,書畫各方面,他字也寫得好。
張公者:討論時勢政治嗎?
晏濟元:我們很少提政治,都是講藝術,新聞啊,寫小説啊這些。就這些內容。不談政治問題,因為日本鬼子可能也在裏面,你一提到,你就走不了了。你只要一下課,馬上後面就跟上來了,你就脫不了手那就麻煩了。
張公者:從日本回來就住在張大千家裏,那時他在北京。
晏濟元:對。張大千來接我到他家那邊去,就住在他家裏,住了幾個月嘛。
張公者:聽説後來有人送聘書要請張大千去學校做老師,您覺得張大千在淪陷區做老師會毀壞他的氣節,要他不要去,並商議逃走。
晏濟元:那已經是淪陷區,逃到頤和園裏畫畫,因為在家裏的話,天天都有日本人來(監視)。後來在水榭(中山公園)搞展覽賣畫,把我和兩個孩子的旅費籌備好,我就先走,我把小孩和收藏帶走,大概一個月左右他趕到了重慶,又在重慶會合,後來又到 成都來。
張公者:回重慶途中你們坐的火車曾遭到日本飛機轟炸?
晏濟元:是,一個“人字橋”,那是法國一個女工程師設計的。把橋炸了,剛剛過那個橋的時候,火車後半截炸掉了,我逃命逃掉了。
張公者:您當時坐在靠近火車頭的車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晏濟元:應該死的時候有十幾次了,但是最後都逃脫了。
張公者:回來後,您和張大千一起搞抗日募捐展。是您親自到夾江監製出“大千紙”?
晏濟元:我在成都,我們一起去青城山,我親自到夾江去做的,在石子青紙坊。
張公者:和張大千在青城山遇見了孫中山的秘書。
晏濟元:劉禹生。
張公者:您的夫人是劉先生給介紹的。
晏濟元:嗯,對的。是劉禹生介紹的,
張公者:您們結婚時是于右任做的證婚人。跟于右任在什麼時候認識的?
晏濟元:在上海嘛。
張公者:你覺得于右任的詩詞書法如何?
晏濟元:他詩詞寫得好,書法是(學)六朝人。魏碑。後來寫草書。
張公者:于右任晚年寫“標準草書”。
晏濟元:對。
張公者:您與謝無量、何香凝很熟悉。
晏濟元:都是老朋友了。在重慶見過,解放過後見面的時候就多了,在香港也見過。謝無量在澳門的時候,還去賭過錢。謝無量去賭錢的時候,穿的很華麗,一個女人坐在他腿上,他(錢)輸光了,他覺得無所謂,很有趣的。
張公者:您與何香凝合作作品參加上海抗日募捐展。
晏濟元:在上海的時候,抗日救國,跟她合作畫畫,她從南洋回來過後。
張公者:和陳子莊交往多嗎?
晏濟元:他是“袍哥大爺”(“袍哥會”是清末民國時四川的民間幫會),他也喜歡書畫,他畫得也很不錯。他對我很尊重,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喜歡我的書畫,我不喜歡他的書畫。兩個人有距離,個人的本事有距離。他在社會上是一個很講義氣的朋友,社會活動能力很強。與他就是書畫方面的交往,其他方面沒有交往。
張公者:從日本回來一直到解放,您一直以賣畫為生。
晏濟元:當時從日本回來後,我又不是國民黨這個關係,就畫點畫,賣點扇子,所以很貧苦。
張公者:1957年您被打成“右派”。
晏濟元:我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一個廠裏面當工程師,那個工廠沒有一個技術人員,就是我一個人,什麼事情都是我。後來我病了,我家裏面又沒有錢,我有一個外侄,他在國務院,後來我才能到北京去醫病。
張公者:1964年經郭沫若、謝無量等的推薦,您在北京政協禮堂搞過一次展覽。
晏濟元:在北京醫病,好了之後到廬山去寫生。是劉少奇的秘書陳忠仁邀請,有傅抱石,還有一個有名的,名字我忘了(仇鰲),後來回來病好了一點了。
張公者:應郭沫若之邀,您給毛主席(毛澤東)畫畫祝壽?
晏濟元:當時從廬山下來的時候,郭沫若找我畫畫給毛主席。
張公者:毛主席七十大壽。
晏濟元:我説我沒有什麼禮送,他(郭沫若)説那就畫畫,我就畫了一張壽長松,有一個太陽(《紅日青松》)。我自己親自送到中南海的。
張公者:您在畫上題了“光佩四表,萬壽無疆”?
晏濟元:對,他們看到了,感覺這還可以,最後還説這個不是一般人能題出來的,老百姓沒有哪個題得出來這個話。毛主席看到這個畫,心裏頭很樂意,他看到心裏安逸。禮品都沒有收,就收了這張畫。
張公者:聽説後來毛主席辦公室問您有沒有什麼要求?
晏濟元:沒有。
張公者:您什麼要求都沒有?
晏濟元:沒有要求。
張公者:為什麼?
晏濟元:這個事情(是)應該做的嘛。
張公者:您當時的生活狀況一般。
晏濟元:金錢我是看不起的。
張公者:您説過:從小讀“四書五經”,但《三字經》第一個字您不認識。
晏濟元:《三字經》開頭是“人之初”,我認字(“人”)就認不到,我根本就沒有人際關係,我沒有朋友,沒有朋友幫忙,所以不認識。
張公者:張大千是您朋友啊。
晏濟元:社會上沒有朋友,畫都賣不出去,所以不認識(“人”)。
張公者:現在好多人要買的畫。您已經108歲了,是神仙了。
晏濟元:虛度歲月,一事無成啊。
張公者:在今天,您108歲時,面對社會、面對他人、面對人生,您會説些什麼?
晏濟元:我感謝現在這個社會,現在是改革開放,現在社會是盛世了。可是我覺得自己不行,沒有學問,沒有本事,一事無成,畫也畫不好,詩也做不成,感覺到自己很慚愧。
張公者:您現在還刻章?!
晏濟元:嗯,我還刻。
張公者:您的用印除了自己刻的就是方介堪給您刻的,張大千也用方介堪刻的印。
晏濟元:對。
張公者:為何要回到成都來住?
晏濟元:我現在“無家可歸”,我到處住住。
張公者:喜歡成都?
晏濟元:以前讀書是在成都,對成都比較熟悉。
張公者:這個《壽》字大印是您自己刻的(指宴老所刻印章)。
晏濟元:都是我刻的,我家裏的都是我自己刻的。現在我用的都是我自己刻的。
張公者:您怎樣看張大千的畫?
晏濟元:傳統的只有張大千,除了張大千沒有第二個。
張公者:在風格和創新方面呢?
晏濟元:沒有第二個人了,只有他了,尤其是現在,雖然説傳統大家不談了,大家反傳統了,現在。我聽到説是北京還有這種“歪風邪氣”,要反傳統,現在要創新了,現在要創新走追求的路,我看這個危險了。世界上哪個民族不崇拜傳統嘛。要符合傳統,怎麼反嘛,除非弒父母。
張公者:您家裏養著蘭草,喜歡蘭草?
晏濟元:對,我喜歡蘭草。我做資料,學藝術要講究寫生嘛,不是空洞地畫畫。
張公者:你覺得寫生對中國畫很重要嗎?
晏濟元:這是最基本的最起碼的。現在很多畫畫的,看到別人的稿子,跟別人學(畫),不行。你畫畫,你不寫生就畫不出來,寫山畫山,寫花畫花。
張公者:聽説您喜歡大塊大塊地吃肥肉?
晏濟元:前幾年可以吃,現在什麼都不能吃了,不能吃油(膽結石)。
張公者:您曾經臥床8年。
晏濟元:從北京回來上車的時候,就路過長安街,車子被撞了,撞得厲害,我癱瘓了,回到重慶,就在家裏,接回家裏就躺了8年,後來,我夫人把我救了過來,之後好了。
張公者:您夫人是重慶人。
晏濟元:她是個窮人,沒有父母,是一個孤兒。她是一個苦學生,依靠老師(幫助)在學校畢業了,後來在銀行裏面當職員,是這樣的。
張公者:您在生病期間,夫人給您做針灸,她是醫生嗎?
晏濟元:她不是醫生,她是銀行職員,後來教育方面需要人,她就改去教書,她學生物的。
張公者:您的夫人不是醫生,可是她治好您的病。
晏濟元:因為沒有錢,靠她的那些工作的錢,家裏面所有的東西都賣了,我的書,當時我還有書,不少,起碼有十個櫃子的書都賣完了,得二百個銅板,都賣完了。當時還賣了張大千的兩幅畫,賣了幾十塊錢,賣了兩張。
張公者:您被打成“右派”,病了又沒錢治病,變賣家裏財産,夫人沒有埋怨過?
晏濟元:那個時候就全靠她的收入了。我自己感覺很慚愧,自己生了病,夫人把我醫好了,好了過後還是不行,又認不到人,又沒有本事,又沒有錢,又沒有工作。她之後也病了,八十多歲就病死了。我就很慚愧自己一事無成,對自己夫人一點都沒有搭救到,她把我救活了,我沒有把她救到,感覺很慚愧。
張公者:聽説您是因為單位要完成“右派”指標才被打成“右派”的,有沒有怪過把你打成“右派”的人?
晏濟元:我怪哪個啊?那個時候是“反右”時期,不管你有罪無罪,打到“右派”是你運氣不好嘛。我被打成“右派”我怪哪個呢?我當了8個月的“右派”,在廠裏面去當工程師、勞動的工人,我熬了30個通夜沒有睡覺,不休息,趕技術,為廠裏面做新的東西,最後累得不行了,倒下來了。我讓他們感受機械化,最後説我有功,就把“右派”的帽子摘了,所以只當了8個月的“右派”。我並不怨恨,我無所謂,這是很平常的事情,有什麼稀奇的,就跟走在路上遇上一點意外一樣,不怨恨誰。我就像演戲一樣,當幾天“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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