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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藝術院長和藝術家的背後——潘公凱訪談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5-28 09:25:39 | 文章來源: 藝術中國專稿

王瑞蕓:可我聽説,你在國美當系主任,當院長,十幾年,連房子都沒有。

潘公凱:是啊,我離開杭州的時候是無房戶,我在杭州當院長時,的確分了好幾次房,但是沒給自己分。我現在在杭州,還有一個房子,這個房子也是給別人住,也不能給我,只能是租的,所以我是杭州無房戶,我一間房子都沒有。

王瑞蕓:你當院長,就是給自己分房子也不是很過份的事情啊。

潘公凱:是也不過份嘛,但是分房子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壓力大到有的人幾乎要到分房小組的組長家裏扔炸彈去了,就要這種程度……

王瑞蕓:那你要面對很多很不好玩的事情啦。

潘公凱:其實我也不是去選擇這種不好玩的事情來幹,而是不好玩的事情堆在面前。比如説文革這种經歷不用説,文革以後關於我們家的各種各樣的所謂身後之事的處理……

王瑞蕓:也很麻煩是嗎?

潘公凱:麻煩得不得了,包括我母親的病,我哥哥的病,我家裏也沒有勞動力,所有事情都是我幹,所以我説我幹過各種事情。你都找不出美術界所有別人會幹的事,我有不會幹的……我經歷過的事情和體會到壓力,估計同代人中是很少的。所以我為什麼沒有上大學讀書,我是根本不可能讀書,忙到根本不可能讀書。

王瑞蕓:那你不覺得犧牲挺大?尤其你又是一個男性,對於你們而言,個人前途很重要啊,安身立命,建功立業啊。

潘公凱:犧牲就犧牲,我歷來對犧牲不太在乎。我當時實在太忙,就覺得讀書的事以後再説吧,反正總會有機會的,我總覺得自己的事情一般都不太重要的,比如我要抓緊時間處理我母親病,尤其是我哥哥生病,連續幾年跑醫院,想方設法弄藥,求醫,診斷,開刀……

王瑞蕓:全是你在做?

潘公凱:對啊,護理病人我是一等,我是很好的護士,我是連靜脈注射、點滴都會做,我對藥都很懂的。對腫瘤什麼我都懂,我買書來研究並與醫生討論。我護理病人護理很長時間,所以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做過……我的生活經歷告訴我,在常態生活當中健康、正常、積極地活著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能積極、健康地活著,如果要是還有一點成果的話,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我們既然生到這個世界上來,我們就要努力的做到這點,做到這點以後,我們再去想怎麼能夠再進入到第二個階段,第二階段就是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種超越生活的途徑。因為畢竟,雖然我們可以很健康地活下來,那畢竟也是一件很沒勁的事,還要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種很寬鬆,很自在一種心態,能夠談得很明白就是這樣。

王瑞蕓:別人看來你是一個藝術家。但想不到你的生活工作方式跟別的做藝術家的人那麼不一樣,你95%的時間都在做行政工作,而且是拼命工作,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潘公凱:我這麼做,並沒有一個得失關係在其中。若考慮得失,像我這麼做到現在,我就活不過來,撐不下來,這個過程非常之艱苦,一般人都承受不了…… 其中除了工作量,還包括難度,風險,困難……都是一般人承受不了的。現在人只看到結果,這個過程之難沒法説,做的過程沒有人理解,説一個月也説不完。所有的困難都要自己一個人吃下肚去,在別人面前還不能流露出來,只能流露的是飽滿的熱情,並且要用這熱情感染別人。總之,所有的難處一點都不能對別人説,因為你要説難,所有的人都會説,你不要幹好了。我只能把事情都説得很容易,這樣別人才能跟著幹,因為誰都不想做難的事情。由於做得多,甚至教育部也認為,我只要做到現在工作量的1/3就很好了,我這個校長就已經做得很像樣了。

王瑞蕓:假如做1/3的工作量,你也可以達到超越,那麼……

潘公凱:當然,就是不做,也可以超越。但現在機會特別好,你不做別人就做了,對中央美院來説,不能失去這個機會。對個人充滿機會,對中央美院也充滿了機會,作為一個中央美院的領導,不抓住這個機會,你會對不起先人,對不起後人,你不上,別人就會上,我做得好,別的學校院長也就幹起來,你追我趕,大家都幹起來。當然,要抓住這個機會,代價非常大,我如果不是心態好,就是不去跳黃河,身體也會垮掉。一個學校在快速前進時會碰到各種各樣的問題,中層幹部解決不了的問題都找到我這裡來,不管是什麼樣的問題我這裡就是終點,我得全部接受下來,不能往上交。我就必須獨自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一個人如果考慮自己,絕對幹不下來,我這個人是不怕丟官,不怕不被理解,不怕冒險,不怕承擔責任……只有這樣事情才能做成。而我倒沒有感覺事情做成了,達到一個結果,獲得某種位置,我對這個沒感覺。

王瑞蕓:那你對什麼有感覺?

潘公凱:對於把事情做好有感覺。一做起事情來,人會想到風險、困難、委屈、犧牲,我對這些都不害怕,甚至不排斥,因為做事情沒有這些就沒有快感,那還有什麼快感?我這個人是……平時説話聲音也不高,但一碰到事情時,人是很興奮的……

王瑞蕓:這真是很少見,其他人也想做事,但都希望事情越容易越好。

潘公凱:是啊,事情本身也可以容易地做,也可以困難地做,我就喜歡把事情做得好,不喜歡做得不好,當然就有難度,而越是有難度,我越是興奮。我是一談到事情馬上興奮就來了,如果事情特別難,就更興奮,狀態會特別好。

王瑞蕓:你在年輕時就這樣?

潘公凱:一直這樣,我對困難的準備太充份了,我從小學就開始作思想準備,準備吃苦和承擔。我母親生我是40歲,父親50歲,因此他們非常寶貝我,我也特別聽話,是那種特別好的孩子,對自己要求很高。我從小學一、二年級就反抗母親的呵護,想鍛鍊自己,就覺得經歷困難是必要的。我從小就是這麼一種狀態,我願意吃苦到什麼程度呢?我插隊後,當時感覺浙江的農村不夠苦,對自己的磨煉不夠大,還要找一個更苦的地方去,就跟幾個同學約好,打算要找一個更遠更苦的地方,都已經在動手做了,但後來有同學改變主意了,最後沒有做成。

我從小到大,文革,下鄉,回美術界……經歷多,體會也特別多,特別複雜,我的經歷前後都非常特別,別人的特別只會在某一時期,而我前前後後都特別。我在下鄉前就很特別,一直是學校的特優學生,尖子學生,老師特別喜歡。在當時的理想教育下,我從幼兒園到小學,中學,心思就比別人多,想得非常複雜。

王瑞蕓:如何複雜?

潘公凱:想一些很大的問題,比如對理想的追求,對人生意義的思考……我從小就想很深的問題,比如想個人和群體是個什麼關係,讀很多哲學、恩格斯自然辯證法、進化論,然後,列寧對共産主義,對人類理想的論述,還有空想社會主義的社會理論;還有就是文學作品,俄國的……我從小一直企圖理解社會進步,革命,人生,對社會做貢獻等等。我的人生主要從心態得益,從有理想得益。

王瑞蕓:你這種表現,周圍的人,比如那時你的同學老師怎麼看你。

潘公凱:當時的情況跟現在不一樣,當時很多人非常正面,非常上進,那時青少年的思想狀況比現在純得多。因此我從沒覺得自己很好,我和當時的學校環境很協調。只説我當時的老師,我在小學的班主任,是全浙江最好的教師,得到過一大堆榮譽。她非常非常愛孩子,教課極好,板書非常漂亮,會唱歌會跳舞。她教的課,很多要在禮堂裏上,後面都是聽課的老師,數量比學生還多……所以,理想在我這裡不是看書得到的,而是身邊有一大堆榜樣,人都很好,善良,努力,對理想充滿熱情。

我的家庭環境也很好,我家裏沒有那些是是非非,家裏沒有小事,家裏不吵架,永遠很安靜。我當時生長的環境就是這樣。其實在文革前我父親也有很多起落,但他是典型的儒士,對這些事情都有非常好的控制力。父母都不抱怨,小孩都感覺不到他們承擔的壓力。

我的思想最初是跟家庭有關,家庭影響的確重要也很持久。但其實我思考判斷的問題超出了父輩的影響,我所受到的所有教育整個都成為我思想的來源,很複雜。我如果在思想上有什麼優點,我是能夠把學到的各種各樣的知識串到一起,全成為有用,這成為我思考的出發點和素材,我的東西都是業餘學的,我理解了,就用,還把它和其他的東西串連起來,不浪費的。我學進的東西都可以用的……所有這些影響,讓我很習慣一直把心思都放在大事情上,從小目標就太遠大了,從小都在想共産主義,人類大同,我把所有有關共産主義的書都找來看了。

王瑞蕓:現在有沒有破滅呢?至少對共産主義這個理想破滅了。

潘公凱:沒有這麼簡單,不能簡單地説共産主義理想破滅,馬克思以後這個理想被後繼者發展或曲解,被後來的很多事情把共産主義這個朦朧的遠景弄到不同地方去了,它原本應該是非常美好的,與大同、自由、平等、博愛,都很一致。但共産主義作為遠景目標在實踐過程中被扭曲,這些問題我都想過,而且在很長時間裏一直在思考。因此我不會簡單否定,或者簡單肯定。我的思維方式一直是這樣,對想不明白的事要追到底,對理想問題我現在還在想,思考了幾十年,弄清楚。

王瑞蕓;你父親當年的追求,別人都看得見,都有口碑,那麼你現在也有追求,別人也看得見嗎?

潘公凱:別人只知道的是我做成的幾件大事,但並不知道我怎麼想,具體是怎麼做成的,我不願説,説也很難説清,我所經過的主要是個生命過程,説不清的。我的思想狀況,從表面看不出來,別人不會知道。別人看我是院長,其實當院長是為了做事,事做完了就可以辭職不幹了。我也不單純是一個畫家,我很少有時間畫畫,我很想有時間畫畫,畫畫是最愉快的,但就是擠不出時間,因為總有事比畫畫更急、更重要。我欣賞馬克思説的,“在共産主義社會裏,沒有單純的畫家,只有把繪畫作為自己多種活動之一的人們。”就是説,人要全面發展。未來的人在感性上,理性上,心智和體能上都將是最好的。

王瑞蕓:有人傷害過你嗎?

潘公凱:這太多了。但我往往比較健忘。

王瑞蕓:你總要生氣吧?

潘公凱:生氣也生氣,但忙了就顧不上了,我沒有報復心,我對於報復,妒忌沒有體會,但都研究過,就是人與人怎麼對待這些問題,要想清楚,不清楚,就不能理解。就説那時候……在文革中社會對我們家非常不公,我父親和我們家的冤案是全美術界最大的冤案,這麼多年我不抱怨,只是努力幹事。我倒不是有抱怨,硬忍著壓抑自己不要抱怨,不是這個樣子,而是我就沒有生抱怨這個情緒。我的注意力都放在想去深刻理解文革這個事情本身,我將可以抱怨的對象都沒有。我是花好幾年的時間去想社會的問題,這就沒有空間留給抱怨了。其實這已經可以被理解為是超越了,超越了個人的利害,我在那個時期也不想自己的得失。而且我也知道,抱怨一點點意義都沒有。

王瑞蕓:你在《守護理想》中曾説,要在人生中做實驗,實驗的命題是坦誠。因為你説在文革中“當時我周圍幾乎所有坦坦蕩蕩的人和説真話的人,都被打下去了。所以我要試試看能不能既堅持做到坦誠,又能做成一些事情。”你這個實驗做得怎麼樣?

潘公凱:坦誠我一直做到現在,很好,我自己比較暢快,覺得人跟人不需要撒謊,但也不是把話對誰都説,人家不需要聽的,當然就不要説了。我對人都很好,我覺得這樣比較合適,自然。

王瑞蕓:有沒有這樣的情況,因為坦誠,導致做事情失敗。

潘公凱:當然有,好心沒好報,是常有的事,常人看來很吃虧。我平時不去想吃虧不吃虧的問題,因為我很少在乎個人利益,我沒有那種少了一筆錢或者少了什麼的吃虧感。名和利這些東西跟人心態有關,人如果對自己不夠自信就會很重視名、利。我對物質一點追求沒有,我個人很少用錢,不抽煙不喝酒,衣服買得都很便宜,沒什麼用錢的地方。更是因為我還比較自信,甚至可以説是相當自信。也不求名,就是説,不需要外界對自己作肯定,我自己最知道自己做得怎麼樣,在任何位置上我都會一樣做事,任何情況對我會是一樣的。

王瑞雲:學院的群眾、教職工對你的所作所為是否理解?或者對你的辛苦付出是否了解?你的上級領導對你的工作了解嗎?工作中碰到過有人惡意中傷嗎?

潘公凱:多數教師對我的工作情況有一點大概的了解,大家基本知道我一直很忙,但不太清楚在忙什麼。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我忙的程度,比如院辦的秘書。其他的人都不太了解。也有些教職工對我的工作情況完全不了解,或者不屑了解,因為跟自己沒什麼關係。有的還免不了對我有怨恨,比如評職稱,升職務等等,十個蘿蔔兩個坑,就生怨恨,有破口大罵的,有發短信威脅的。總以為我院長説句話就可以進,其實哪能呢。有的甚至在網上大寫匿名信,造謠誹謗,惡意中傷,罵個沒完……什麼樣的人都有。我的態度是不關注,不理睬,隨它去,因為我精力顧不上,也沒興趣應付,我平時實在太忙。

上級領導中有工作聯繫的,對我就比較了解;沒工作聯繫的,就不太了解。因為我沒有時間去作彙報和宣傳。我找領導,都是為了工作。我從不為自己的事找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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