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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無形——評潘公凱的最新創作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05-27 15:44:58 | 文章來源: 藝術中國專稿

兩年前,當我知曉,潘公凱一直在做一件藝術創作——一件可以説是規模很大,同時卻又是了無痕跡的創作:把他的整個生活作為一件作品去做,我就明白,我遇到了一個真正通曉西方當代和中國古典的藝術家了。因為他的這件已經不像藝術的“作品”一舉解決了兩件要緊事:一是越過了西方藝術始終越不過去的一道坎——藝術和生活之間的界限,二是終於把真正的中國貨色放進當代藝術中了。難得,難得。

同時我還明白,若要把他這件“作品”解釋清楚,必定要牽動西方全部的藝術發展史,還有中國整個的文化根基,這可真是一件大工程,難度挺大。 但潘公凱做事一向善從大處著手,作品的根基恢宏深厚,若不能從這兩大文化系統去安頓這件作品,就辜負了他長期以來在藝術上的認知、積累和追求,我因此努力督促著自己把東方西方的家底都去盤點了一番,力求能把他的這個作品的要緊處指點出來。我能做到什麼程度尚難定論,但眼下的情形必將成為這個樣子:這件作品的創作過程曠日持久(迄今已十幾年,並還將持續下去);這件作品的説明將會枝蔓交錯縱橫古今東西;因此這件作品的欣賞者只能屬於真正具有耐心、恒心和好奇心的觀眾了。

一、藝術存在的理由

在進入對這件作品的解釋之前,我們需要先問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是藝術——我們要它何用?這裡我們不妨繞過所有的理論,只從自己貼心的感覺去看,那麼,人人該會同意:藝術是一件對於我們身心有益之事。趨益避害是人的本能,動物尚且知道,人類當然不會好端端去弄出一件有害之事去做了。

只要我們都認可這一點,接著就該知道:藝術是怎麼有益於我們身心了?這個也極容易回答,藝術從實體説是給我們創造美的形象,從行為説,是給我們一個可以自己做主的機會——藝術創造屬於自由活動。因此藝術極受推舉,地位崇高,遠遠高出生活之上,這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那麼,藝術和生活兩事是分開了,一個在上面,一個在下面。可好生活是很謙卑的,知道自己不甚高明,柴米油鹽,錙誅必較,囉嗦煩瑣,因此一直在藝術面前斂聲屏息,伏低做小,從來未曾想要僭越高尚精美的藝術,於是大家各司其職,相安無事。

原是好好兒的,可是不知怎麼一來,有些人卻對此大不樂意,要起來造反:憑什麼藝術要比生活高超,不行,要把所謂高尚藝術拉下寶座,叫它一直跌進生活的塵埃裏才算完!想來,這樣要造藝術反的人,該是生活區域內的人了,也就是庸常大眾了,因為一直以來,他們和生活一起被擺在下面,遭人小覷,而當上藝術家的人,體面尊貴,受全社會敬重。他們受“壓迫”既久,必生嫉妒,必萌反意。可是奇怪,事情不是這樣的,起來造反的並不是庸常大眾,卻是藝術家們自己!

這聽來實在有悖情理,而要説清楚這一點,話就長了。

由於這個造反發生在西方,因此我們必須以西方藝術為對象,來給讀者展現和説明這個“造反”的全部始末。

都知道西方藝術源自希臘,三千年前地中海巴爾幹半島上的一塊小小區域,竟然孕育出極圓熟的寫實藝術。後來,整個歐洲都以此為據,精益求精,千年之後蔚然成風,成就了和東方藝術全然不同的寫實體系,成果燦爛。到了19世紀中期,西方的寫實藝術已經好到不能再好,於是變化發生了。這個變化是要放棄寫實,讓藝術去寫意,去變形,甚至連物象都不必要了,徑直走入抽象。而這個變化,西方人也處理得很好,雖然在寫實到抽象的轉折時期(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藝術領域中硝煙四起,兩派兵戎相見,吵到翻臉,但事過之後,塵埃落定,西方竟又發展出一路全新的藝術——“現代藝術”。它以不寫實和寫實的“古典藝術”相對,另具成就,一樣成果輝煌。

事情做到這個地步,應該是天下大定,永享太平了。但新一輪的騷動不安卻又開始了。這簡直惹得我們要想,他們西方怎麼會如此麻煩,如此滋事不已呢?

要明白這個,我們需先看他們的第一次造反的起因——那是起于對古典寫實藝術獨尊的不滿。當古典寫實藝術漸漸做成權威,要求人人服從,那麼藝術的兩個基本存在條件:1、創造美,2、給人自由—等於被砍掉了一半。這如何使得,藝術家們當然要造反(這裡為了敘述的簡潔方便,社會生産方式改變的大背景且忽略不談),如此看來,倒也算得造反有理。待這造反成功,西方藝術家們創作的自由度可實在大出太多了,他們的疆域從寫實一直鋪展到抽象,這兩極的中間開拓了極大的空間:隨便什麼名堂的變形寫意都放得進去。這麼大的活動區域都給了他們,他們還要再次造反,必定又是遇到問題了吧?

他們還真的是遇到問題了:他們挪走了古典樣式,立了現代樣式之後,卻發現他們並沒有真的要到原先失去的自由。

這一問題首先是被一位非常敏感的藝術家發現的,這個藝術家叫杜尚(Marcel Duchamp 1887-1968),法國人。他起先也是認定,現代藝術的主要目的是破除權威給人自由,而創造新形式還在其次。的確,現代藝術揭竿起義打出的旗幟就是解放——從古典寫實藝術的限制中解放。杜尚一度很起勁地跟隨著一批法國現代藝術家們,嘗試著在畫面上拆解物體,然後隨自己的意思去重新組合。正做得津津有味,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的一張拆解物體的現代作品被展覽評審退了回來,告訴他説,他這件作品是現代藝術不假,但做得過了頭,忘了守住巴黎這個圈子裏新有的規矩——立體主義的創作原則。他既入了立體主義的夥,就要照了夥內的規矩創作,因為眼下正是爭奪天下之時,義大利(未來派)德國(表現派)都出了造反的好漢們,要搶佔天下,做成老大。因此他須留神,須幫襯著把立體主義的原則鮮明突出,守牢,才配成為一條戰壕的戰友,做成共取天下的大業。

杜尚被嚇了一跳,驀地看清,現代派不過就是把舊的規矩挪走,再重立一套新規矩。這又是何苦來,老規矩新規矩不都是規矩,他犯得著換上一副新枷給自己套上嗎?於是,他開始著手來批判這個荒謬的局面。他的批判方式很是特別,他不批“古典”,也不批“現代”,他直衝著“藝術”發難。他的思路倒是沒有錯,因為當“古典”、“現代”這兩個小傢夥都犯著同一個毛病時,他當然就得直撲的他們的娘老子“藝術”來算賬了。他看出來了,藝術這樣東西實在是被捧得太高了,高到忘乎所以了,它一在上,就不免要擺出權威的面孔轄制人。權威一豎,自由當然是無從談起。於是,他做了這樣的“作品”來表達他蔑視藝術的立場:鏟雪的鏟子,梳頭的梳子,擱酒瓶的架子直接拿來當成“藝術作品”。他做到極端之時,是把一個小便池當成作品拿出來。那對於藝術的羞辱真是過分極了!

杜尚的舉動算得是一個先知,他先於任何人意識到,人一旦被藝術轄制,必受其害。因而他對藝術發起攻擊最早,早到20世紀20年代,當時沒有人看到他所看到的,當然也就沒有人呼應他的造反,他是“獨自一個人,就像在一條沉船上一樣”。好在這個人頂有耐心,又不在意成名發財,他就悠然過自己一份清貧卻自在的日子,由著現代派們“鬧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他自管站在一邊看熱鬧。儘管他有時也被人拉著參與做展覽,他也淺笑著隨緣從俗,但他絕不含糊地守住底線——不加入任何藝術流派和團體。無論他做什麼,他在最根本的一點上跟當時所有的前衛藝術家不一樣:那些人個個都還是拿藝術當個事,他是絕不拿藝術再當個事。一點不含糊地説,西方藝術中開始否定藝術體面樣式的做法,清清楚楚是從這個人開始的。

他開始得早不假,但整個藝術界對他不瞅不睬——你可以反傳統,也可以反其他現代風格,但怎可以隨便反對藝術,開玩笑!直要到半個世紀後,西方現代派把各種名堂都玩遍了,酸甜苦辣都嘗到了,他們才漸漸體會到杜尚感覺的麻煩——藝術怎變得越來越礙事了。藝術有多礙事呢?它的規矩不僅阻礙到人自由地發展自己,做到過份時,它甚至可以取人性命,人還得乖乖地獻上去。這絕非聳人聽聞之危言。

任何學習西方藝術史的人,有必要細讀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歷史,因為它非常集中地表現了藝術歷程中最具戲劇性的一個階段:截然不同的東西被組合在一個事物中。一方面是耀眼的輝煌——它為美國頭一次確立了國際性風格,爭到了在世界上的藝術領導地位;一方面是對血肉生命造成的一次次“謀殺”。不了解這段歷史,我們就無從了解現代主義藝術——直接就説是藝術罷——對於人的生命犯下的罪孽。

下面,我們不妨來看一看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的個案,請讀者務必耐煩讀完,才好明白我上面説的那個意思。

美國抽象表現主義大將之一羅斯科(Mark Rothko 1903-1970 ) 從21歲起開始從事藝術,近50歲成名,到57歲時已經有盛名。他的畫不僅被世界各處博物館收藏,甚至有專為他建立的陳列館。在美國休斯敦郊外,就有這樣一座“羅斯科教堂”,裏面永久陳列著他的十四幅系列作品——一套近乎全黑的畫面,陳列館的外形像一個堡壘,沒有柱子,沒有臺階,沒有窗戶,沒有穹頂,只有一個簡單的入口,通向兩扇簡單之極的黑漆木門,整個建築不像展廳,更像墳墓。在畫下這批作品的三年後,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羅斯科在紐約的畫室中割腕自殺,那一年他67歲。

羅斯科在21歲起才開始學畫,足足幹了有近三十年的功夫才成功。這是一段很長的準備期。雖然過得清貧,但他不孤獨,因為當時有一批美國畫家在和他做同樣的努力,他們之間關係友善,走動也很勤。就是這批人,後來和他一起出名,構成了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畫派。因此,他精神很充實,他感到自己“正在向一個未知的領域進發,探險。”

通過慢慢探索,羅斯科終於擺脫歐洲現代藝術風格的籠罩,畫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抽象畫:畫面只有幾個並列的大矩形色塊。畫面雖然簡單,但他在顏色上下的功夫極深,那些矩形在顏色搭配上非常和諧,優雅柔美。憑了這種抽象畫,他獲得了藝術上的成功。此後,羅斯科和波洛克、德庫寧、馬塞韋爾、紐曼等人並列為抽象表現主義的代表畫家,他的名氣遠播國際,作品的價格節節上升。他被國外邀請開畫展;被有名的機構,比如哈佛大學這樣的地方邀請畫壁畫;1961年,他作為社會名流被邀請出席新總統肯尼迪的就職典禮。同年,紐約現代藝術館為他舉辦個展,他是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在這個重要美術館舉辦個展的第一人。這一切表明,羅斯科完全達到了自己的人生目的,真的做成了一個大藝術家。

讓羅斯科自己都無法明白的是,他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因此變得順心美好,反而明顯一天天壞下去。首先是他的妻子和他的關係越來越糟,因為他做成大藝術家後,忙於外界的各種應酬,完全不顧家,不顧她,於是爭吵不斷,以致他們上高中的女兒,因受不了父母的成天吵鬧,不等畢業就搬了出去。其次,羅斯科特別害怕失去他費力得來的名藝術家頭銜。如果他不拼命設法來保住“大藝術家”這個角色,那麼好奇、苛求甚至是無情的觀眾和藝術市場隨時都可以拋棄他。他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在他創造出那種獨一無二的抽象畫風格後,還不到十年功夫,抽象表現主義就過時了。在整個60年代,美國藝術界新流派出現得又多又快,波普藝術一舉取代抽象表現主義,成為美國藝術的領導風格。而那批波普藝術家成名時都是清一色的毛頭小子,勞生伯才23歲,約翰遜28歲。1964年美國畫家入選威尼斯雙年展的畫,全是年輕畫家的作品,其中勞生伯的作品得了大獎,這是美國畫家的作品第一次在這個國際大展上得獎。面對這些,羅斯科實在是太擔心了,他憂心忡忡地説:“這些年輕藝術家的出現是要謀殺我們的。”1965年羅斯科在一個聚會上對人吐露,他覺得他被帶到抽象表現主義的高峰之後,高潮期過去了,人都離他而去,他卻獨自被留在上面,只剩下美術館和基金會還來找他, 對其他人而言,他已經不再有名, 雜誌不再提到他, 年輕的藝術家不再來拜訪他。他覺得自己 “已經死了。”“現在的這些新名堂我壓根兒不懂。我是被排斥在外的。”

顯然,羅斯科並不知道怎麼解決這份擔心。在他確定了自己的“簽名風格”之後,他就一直呆在這個手法裏近20年。他對朋友承認,這個風格是他費了多大的勁才找到的,他怎麼可能放棄?但不放棄又成天面臨著落伍的危險。結果,他的局面對他來説成為一個解不開的死結:自己的風格限制了他,可他沒有力量打破這限制,而這限制可能會帶來的後果——喪失創造力,失去觀眾,失去名聲——迫在眉捷。他的女兒説,父親“整天生活在不知會有什麼事情降臨的恐懼中。”

在這個狀態裏,藝術對他成為一種挾制和奴役,出於這樣一種體驗,他不止一次説過:“我痛恨繪畫。”不少旁觀者看他和繪畫相處時有某種受苦的感覺,如他的妻子回憶的那樣:“畫畫對他成為一件折磨人的事,如果你看著他作畫的樣子,你會覺得他在受苦。”

説他受苦真是沒有太冤枉他,羅斯科對自己的藝術創作是不自信的。羅斯科在自己的畫展開幕前心情總是十分緊張,根據他助手的記載,“在畫展的開幕式前,他甚至緊張得嘔吐過。活像要登臺表演的演員。每個畫展開幕,他都要臥床休息,無異於肉體上生病。他在肉體和精神上都像是被壓垮了。”因此他很怕開個展。他凡是把畫送出去,都稱之為“曆險”。抽象表現主義畫家馬塞韋爾回憶説:“羅斯科希望別人把他當成天才……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對自己是不確定的,有著深深的懷疑。他會私下問自己是不是一個畫家,這種懷疑遠超出了一個藝術家通常對自己作品的懷疑。因此對他的主顧們來説,他有時怕他們,有時向他們突然提價。若他們肯高價買他的東西,他又會覺得是他們腦筋出了問題,或者,他自己根本就是在行騙。” 1961年現代藝術館隆重推出他的個人畫展時,他簡直害怕極了,害怕“會不會每個人都能看出來我是個什麼樣的騙子。”此後,他不願意再開個展,1961年現代藝術館的展覽是他生前最後一個個展。

他晚年為“羅斯科教堂”特別創作的14幅畫,被他視為最重要的作品,即使他已經是被世人認可的大藝術家,可他依然信不過自己。贊助人來驗收前,羅斯科緊張得不得了,他相鄰畫室的鄰居回憶説,“客人們要下午3點來,早上我看見羅斯科在那裏捶著墻,走出走進,極其不安。11點來鐘,他到我的畫室來,同樣不安地來回走動,後來他忍不住問我:你覺得他們會喜歡嗎?”

除去害怕喪失的壓力外,即使是成功本身,也給羅斯科帶來痛苦。説起來命運一直待他不薄,從他成名一直到死,市場都沒有拋棄他。在整個60年代,雖然抽象表現主義被新流派取代,可羅斯科作品的價格依然在上漲,賣得很好。1961年他開個展時,想要收購他作品的名單很長,供不應求,以至於“羅斯科”成了他作品的代名詞。他的作品在紐約有錢人中已經代表著收藏者的某種風雅身份,人要是説“我家裏有一張羅斯科。”則意味著他很有資格算成紐約的精英階層:有錢,有品味,有教養,家中有藝術的“名牌産品”。

然而,這個局面並沒有讓羅斯科感到幸福,相反,給他煩惱。因為羅斯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市場的形象,一種産品的品牌,這個品牌限制了他,給了他另一種壓力。羅斯科有一次跟朋友談到他內心深處陰鬱的原因:他看到收藏者買他的畫只是為了投資,因為買畫比買股票更保險,更盈利,所以有經濟頭腦的有錢人才喜歡購買他的畫。這向他説明人們喜愛的不是畫本身,而是它能夠增值的那個市場地位。作為一個藝術家,他全心期待的是人們對他藝術的欣賞,對他內心世界的理解,不料在實際上卻南轅北轍,觀眾根本不在乎他羅斯科本人,只在乎他的作品讓他們賺錢,因此這個事實對他的傷害很大。他在剛成名時還很有雄心地認為,他和他的同伴們正在從事一種可以流傳千萬年的藝術,結果發現,他充其量是在給市場提供一種藝術商品而已。

因此,羅斯科處在兩頭為難的局面裏,名聲叫他喜歡,他十分害怕失去它,可名聲本身在毫不留情地歪曲他,甚至忽視他。他的畫作成為外在於他的産品,和這個人的思想、情感、願望沒有任何關係,叫他好不煩惱。原來他以為藝術可以滋潤他的人生,結果發現,自己做成大藝術家後的日子比沒有做成之前更苦。因此他不止一次對人説:“我痛恨藝術。” 他的傳記作者阿什頓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去採訪他時,發現“羅斯科緊張,消瘦,兩眼無神,其中沒有一絲快樂,他走來走去,顯得十分不安,不停地抽煙,説話斷斷續續,他提到,現在他對繪畫什麼都做不了……他覺得他被這個世界遺棄了。”阿什頓因此痛心地認為“我覺得他把自己生活搞糟了。”

那麼,他該怎麼辦?家庭已經破裂(自殺的一年前他和妻子吵翻分居),他年老體衰,更兼身患疾病(他患了靜脈瘤),繪畫還在向他索要更新的風格,作為他維持身份的代價,這些對一個67歲的老人是太沉重了。時間倒退三十年,他還可以扛得住這份負擔,那時他不光年富力強,亦有妻子朋友伴隨左右,現在他完全孤身一人,除去畫畫,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麼。可繪畫已經讓他厭倦和憎惡了,他卻不得不每天面對它,這真是太委屈自己,太為難自己了。

1970年2月25日早晨羅斯科在自己的畫室中割腕自殺。【1】

讀者或許要説,這不過是個例外,不能以偏概全。好的,我們不妨再來看看抽象表現主義另一位“大師”波洛克遭遇了什麼:波洛克(Jackson Pollock 1912-1956)著名的“滴畫”,或叫“行動繪畫”是從1947年開始的,他的“滴畫”被視為他對西方現代繪畫的卓越貢獻。當時紐約的著名評論家格林伯格特別看好他,不遺餘力地宣傳推動,讓他廣為人知。1949年8月《生活》雜誌登了他的照片,作品和評論文章,告訴美國人,波洛克會是美國當今最了不起的畫家。

成功給波洛克帶來了一段好光景,他停止了酗酒。一直以來他因長久生活在貧困而無人賞識的境地中,酗酒是他的逃脫之道。而他居然從1948年秋到1950年秋,整兩年戒了酒,全心全意地畫畫。只可惜這個平靜的日子只維持了很短的時間,煩惱又找上了他,他再次酗酒,而且越來越無法自拔。

他的煩惱起于:在持續不斷地畫了兩三年的滴畫之後,他開始感到畫不下去了。因為他那種在畫面上甩滴顏色的畫,不需要多少技巧,只需要精力和爆發力。説來,波洛克作為畫家對於技術是最無能的,任何只要涉及技術的部份,他一定失敗。在藝術學校做學生時,他身邊的人個個看得出,他是個掌握不了技術的人。天才通常是在某一門技術上超群出眾,而波洛克的天才卻是:拼命設法逃離藝術上對於技巧的要求。雖説他選擇了畫家當職業,可是他卻需要逃離他這門職業的手藝要求。他的成就顯然是從這逃離中産生的,他逃離的過程産生了一種“技法”,就是不管一切規矩法則,隨了自己的性情在畫面上塗抹。在生活中他天生就是個不管不顧的人,有時候非常沒有禮貌,非常粗魯,唯其如此,他才做到在繪畫上也非常“沒有禮貌,非常粗魯”。他做什麼事都是非常激烈的,激烈到帶暴力傾向,於是竟成全他一下子達到了擺脫一切藝術上的“禮教”的水準。沒有他那樣的個性,就到不了那個強度,他的掙扎擺脫讓他脫穎而出。所好的是,他所具備的東西正是時代所需要的:1、美國需要擺脫歐洲,找到自己;2、西方的抽象畫開始成為新的經典乃至教條,需要有人來打破。因此他被時代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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