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現場
2024年12月13日,藝術家韋嘉全新個展 《韋嘉:醉與夢》 在松美術館啟幕。本次展覽由策展人鮑棟策劃,匯集藝術家80件力作,涵蓋布面繪畫、石版畫及手稿,是藝術家韋嘉迄今為止規模最大、最全面的個展。 展覽以時間倒敘的方式展開,從2024年的最新創作回溯至韋嘉早期的石版畫作品,構築了一場從“醉”至“夢”的藝術旅程,體現了尼采對日神與酒神的審美感知狀態的劃分。在這一過程中,展現了藝術家對 自然、少年、天使、走獸、雕像、花園與面具等不同主題的探索,持續探討真實的幻覺與存在的假像。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韋嘉” 這個名字始終與 “卡通一代” 這一籠統的藝術標簽緊密相連。這一群體涵蓋了70後80後相當一部分以卡通形象為創作主題的年輕藝術家,而韋嘉不僅是其中較早成名者,更因其作品風格的複雜多變而獨樹一幟。
韋嘉鮮少舉辦大型展覽,也很少在北京藝術圈公開亮相。筆者曾于2007年對他進行過一次專訪。彼時,他仍是一位意氣風發的青年藝術家,清瘦的身材、明亮的眼眸、時尚的裝扮,構成了鮮明的個人風格。如今,韋嘉已步入盛年,並擔任川美領導職務,但依然保持著清俊挺拔的身形。一襲緊身黑衣,搭配藍紫色圍巾,依舊散發著少年氣息。不同的是,臉上多了精心修飾的短鬚,鬢角也添了幾絲白髮,為他的形象增添了成熟與厚重感。
顛覆與篤定
本次展覽採用倒敘式展陳,一層展出的是他近年來具有表現主義風格的作品,而地下展廳則回溯至他的早期創作,包括成名于“卡通系列”的經典之作。展覽跨越不同階段,作品風格迥然不同。筆者在觀看完整個展覽後,最直觀的感受是:韋嘉的新作徹底顛覆了以往“卡通風格”藝術家的固有印象,昔日細膩如鋼針雕琢的筆觸,如今已轉化為刀劈斧砍般的狂放與霸氣,仿佛出自兩個完全不同的藝術家之手。
明天我還愛你嗎?石版印刷紙本,48×62cm,2001年
Say GoodbyeⅢ,丙烯畫布,190×220cm, 2007年
韋嘉的創作最初始於石版畫,這一階段的作品圍繞青春少年的主題,清冷、嚴謹,帶有超現實主義的端倪。進入2000年後,他的風格逐漸成熟,標誌性的“平面化、簡約化人物形象”成為鮮明特徵,尤其是以男孩為主角的系列作品,這些作品被評論界歸為“卡通繪畫”或“殘酷青春”系列。
進入世紀第一個十年末開始,韋嘉的創作逐步轉向自我與他者之間更複雜、幽暗的心理探索。而在近七八年間,他的風格再度發生巨大轉變,借用藝術史與文明史中的經典形象,以更具表現性的語言展開創作,其中近年來的《花園》系列便是代表之一。這次展覽完整呈現了韋嘉的藝術演變軌跡,使觀眾得以一窺其不斷變化的藝術理念與表現方式。
照亮夜色無垠Ⅶ,丙烯畫布,180×180cm,2008年
空杯醉,丙烯畫布,190×110cm,2012年
韋嘉的個性中始終有相反的兩端,或者説是一體兩面,一方面他喜歡在藝術上表現內心的敏感和不安全感,另一方面他忠於當下內心的感受,不願意被過去的自己和觀眾的眼光所裹挾,哪怕是他廣受歡迎的作品他也不願意重復,他的每個階段的新作都是過往風格的顛覆。這種藝術風格的變化也是隨著藝術家自身的成長,心境的變化,社會身份的變化和對外在世界的認知不斷演進,這是一種面貌上由靜態向動態、簡約向繁複、描繪向表現的變遷。繪畫質感上從幹爽清冽,到潮濕黏膩,再到濃稠厚重的過程,從繪畫心理上是從個人自語到與他人對話,最終到人類自身的表述。這一過程就像一條小溪,在經過幽谷河道的不斷轉向流變之後,最終匯集到寬廣的河流。
莫奈,丙烯畫布,120×100cm,2022年
花園,丙烯畫布,120×100cm,2024年
儘管韋嘉的早期作品與當代創作在風格上存在巨大差異,但從本質上看,他的藝術始終超越各種現實主義範疇,更接近超現實主義繪畫。他的作品無論在內容還是情緒上,都深深植根于自我內在的精神世界,並帶有揮之不去的古典情懷、孤獨感與英雄氣質。即便是近年來表現性極強的《花園》系列,也未徹底跨入完全脫離敘事的抽象表現主義。哪怕畫面因大筆揮灑而模糊不清,人物的肢體與表情趨於抽象,我們依然能感受到——韋嘉始終以自我內心為原點,由內向外地體驗他人與世界。
在他的筆下,他人和世界無不帶著自我精神的投射。正如韋嘉在接受《一條》採訪時所言:“當我看到莫奈在花園中的一幅老照片時,我立刻被他的孤獨感所吸引。”在《花園》系列中,他描繪的是晚年的莫奈——形象模糊、身材臃腫,周身籠罩著一種疏離而篤定的氛圍。儘管彼時的莫奈已名滿天下,卻依然對鏡頭後的現實世界保持著某種距離與倔強。這不僅是對莫奈個人狀態的捕捉,更可視為韋嘉自身精神世界的一種映射。
70後藝術家的典型和非典型
藝術家紀錄片截屏
如果尋找韋嘉繪畫的演變動力,可以從他身處的時代和地域特點,以及他個人的特點來考察。韋嘉具有70後藝術家的典型特徵,70後這代人的少年時期沒有趕上劇烈的社會運動,他們接受的是集體主義和理想主義教育,到了中青年時期,又經歷了改革開放後西方現代觀念、藝術流派和複雜社會規則的衝擊,這些在這代藝術家身上表現出潛隱的矛盾性和複雜性。按韋嘉自己的話來説:“我們身上既殘存著老一輩的理想主義,又接受了一次完完整整的打開,這其中的矛盾性可能才是我們這代人有別於其他代際的人的地方。”
韋嘉作品的獨特性,很大程度上源於他的個人經歷。他出生於書香門第,家境優渥,曾外祖父是成都知名畫家。他的童年生活在一個帶有假山與池塘的宅院中,自幼便接受嚴格的藝術教育,學習成績優異。然而,他也不被家長允許與同齡孩子玩耍,他的童年充滿孤獨與封閉感。
無處可逃Ⅷ,丙烯畫布,140×110cm,2007年
在韋嘉堅定志向考取四川美術學院附中時,卻意外落榜。儘管他選擇復讀,並在第二年以第一名的成績如願考入川美附中,但最初的失敗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不安全感。隨後,他又經歷了身體受傷、親子分離等人生變故,這些或大或小的心理創傷,與他對理想與現實世界之間衝突的持續感知,共同塑造了韋嘉高度敏感的藝術觸覺,他的創作也逐漸走向高度個人化,聚焦于內在精神世界的表達,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
地域因素也是韋嘉藝術特色的一大因素,雖然韋嘉本人並不強調這一點。韋嘉身處川渝地區,川渝人鬆弛、灑脫、特立獨行和開放包容的特點使得川渝地區自古就是文人異士輩出的天水寶地。韋嘉執教的四川美院是傷痕美術的重地,川美油畫較少受制于學院繪畫的包袱和教條,能更直接地借助圖像視覺特性,包含帶有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波普意味的語言和圖像處理方式,這可能也是韋嘉在央美四年學習後毅然返回川美發展的重要原因。
夢境劇場
草地野餐Ⅱ,丙烯畫布,180×220cm,2006年
韋嘉的繪畫往往充滿耐人尋味的場景設置,無論是人造景觀還是自然環境,都呈現某種超現實主義的劇場感,尤其在他早期和中期的作品中,夢境般的氛圍尤為突出。在石版畫和卡通系列中,他通過超常規的物體擺放和比例組合賦予畫面玄思與神秘感。例如,在《草地野餐Ⅱ》中,他描繪了一對青年男女野餐的場景——草地上鋪著餐布,擺放著食物,然而,一枚頭骨和一把手槍的突兀存在,加上草地右側兩個比例失衡、微小的人物形象,使得原本歡愉的場景瀰漫著空寂與不安的氛圍。
白頭到老Ⅱ,丙烯畫布,240×190cm,2008年
遠在淺野煙林,丙烯畫布,200×300cm,2009年
DAD,丙烯畫布,210×280cm,2010年
類似的戲劇性設置在他的多件作品中均有體現:《白頭到老Ⅱ》——一位青春少年卻滿頭白髮,身上纏繞荊棘,時間與生命的矛盾在畫面中交錯;《遠在淺野煙林》——一位少年騎在一隻血盆大口的猛虎之上,仿佛夢境與現實的交界;《DAD》——一頂白色帳篷佇立在幽暗的森林裏,上空懸挂著霓虹燈般的DAD字母,充滿隱喻與曖昧不明的象徵。 這些跳脫現實的場景與元素,使畫面呈現出獨特的敘事方式。
飛行忌Ⅱ,丙烯畫布,200×150cm,2009年
光線的運用,是韋嘉營造戲劇感的重要手段。在早期的石版畫和平面化作品中,他傾向於均勻而柔和的光線,投射在人物與物體上,形成類似聖象畫的光暈效果。而在後期作品中,幽暗的背景開始佔據畫面,黑暗與光線的強烈對比,仿佛劇場燈光般製造出戲劇化張力。韋嘉的光線處理也充滿變化——它時而自下方照射,時而從畫面深處散射,以逆光的方式強化畫面中的神秘感。到了近期表現主義風格作品中,他的筆觸愈發果斷,通過稠密筆觸的擠壓、堆疊、拖掃,以及塗鴉式的扭曲旋轉爆發出來,營造出一種肆意而熱烈的光影氛圍。
身體敘事
在韋嘉的繪畫劇場中,身體始終是心理流動的容器。從早期石板畫裏那些緊繃青澀的淺浮雕的青春胴體,到卡通時期帶有自毀傾向的少年肉身,直至近年畫布上沸騰的人體能量漩渦,藝術家用三十餘年時間完成了身體書寫的三重變奏。現場播放的紀錄片也展示了韋嘉當下的創作狀態,在他的工作室中,堆積著小山一般高的顏料桶,韋嘉的工作服上滴滿顏料,藝術家用大筆刷和自己的臂膀在巨大的畫布上來回涂刷顏料,藝術家身體的動勢直接在畫布上産生身體形象的關聯。畫面上虛實相生的身體群像,實則是藝術家創作姿態的鏡像投射——那些被抹去面龐的軀體輪廓,那些溶解在色層風暴中的肢體斷片,正在將繪畫過程本身的肉身性轉化為全新的視覺寓言。
大衛,丙烯畫布,220×180cm,2020年
My Sun,丙烯畫布,220×190cm,2018年
蓋世英雄,丙烯畫布,260×205cm,2020年
荒野戀人,丙烯畫布,60×50cm,2020年
在韋嘉最新作品中,身體不再是個體孤獨的存在,而是化作連接藝術史基因的能量載體。莫奈、弗洛伊德、大衛·林奇等各種形象,都在韋嘉建構的世界中獲得再生。當濃厚的丙烯顏料岩層般的厚度覆蓋畫布,當藝術家用肢體運動和能量代替畫筆的精確控制,繪畫不再是身體的再現,而成為身體行動的轉譯。那些模糊了生物性與物質性的形象,既是對消費時代身體異化的抵抗,亦是對繪畫本體的呈現——在顏料與血肉的同頻震顫中,在藝術家毅然突破圖像敘事的框架,昇華為對存在本質的追問。
縱觀松美術館的韋嘉個展《醉與夢》,恰似一部關於70後藝術家的精神考古報告。當卡通一代褪去文化反叛的鋒芒步入沉潛之境,這場展覽以近乎宣言的姿態宣告:曾經被貼上“亞文化”標簽的視覺革命,終將在繪畫本體中完成其歷史賦形。當卡通世代的創作者不再需要借助代際標簽的庇護,當青澀的圖像記憶在畫布上結晶為厚重的物質存在,觀眾見證的不僅是繪畫語言的提純,更是中國當代藝術史上一次範式轉換——在韋嘉這裡,從自我內在精神世界的視覺經驗,到對繪畫本體的不斷探索和叩問,或許正是韋嘉作為七零後藝術家獻給時代的一個階段性的答案。
展覽持續至2025年3月9日。
(作者:劉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