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韋嘉的作品發生了某種不動聲色的轉變,一些貌似卡通的畫面裹脅了某種關於時空、生死、人生在世、存在與無的終極問題。那些自傳性的清秀少年的抽象性、象徵性的舉動中,總是勾連著某些或輕飄或沉重的隱喻,透露著或詩意或深意的嘆惋。
兩個空間
韋嘉的畫面裏經常出現兩個連續的空間,一個是近如面前,另一個緲如天邊。它出現在樹榦的背後(如《馬上風光》),或者空間虛空的連續中,這是兩個空間緯度,也可以是一個時間的脈絡被跳躍性剪輯。被創造出的時空最終會毀滅,它們無法融合,無法進化,它們從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就被詛咒了。它們只停留在三個維度上的一點,既不前進,也不後退。韋嘉只選取其中的兩個進行疊加,使它看起來更像物理世界與精神世界、軀體和靈魂、真實與想像的區別。大腦的記憶通過資訊的儲存、複製、遷移、修改後,不可琢磨的靈魂被物質化、形象化了。畫面給出了一個真實發生的並不斷延伸的虛擬空間。他實實在在地于現實和虛擬兩個空間裏生存了。今日之我是否即是昨日之我?夢醒之我是否即是夢中之我?人只能把記憶、象徵與想像當作自己的靈魂,如同拉康R/S/I的“三交叉鈕結”結構。未來不可知,過去不可尋,只有不斷逃脫的當下。如何能證明自己曾經存在?你在妄想用那次詭異的草地午餐的殘留痕跡來證明嗎?那個于微茫處歡樂奔跑的身體不曾真的存在過嗎?那麼,什麼是靈魂經歷過的真實呢?
暴露的玩偶
韋嘉不斷地把自身偶像化,讓自己成為玩偶。玩偶就是偶像,他被製造出來就是為了不斷的讓人給他穿衣或脫衣,上粧或卸粧。他總是在邀約畫面之外的你進入他的遊戲。《刀光劍影》中,一把來自於遊戲玩家視點的操作刀具的冷光上,反射著你低調冰冷的眼。你的武器裝備不夠精良,但你的怒氣很足嗎?只有從圓形的小鏡子前,才能看見遊戲設置的玩家之臉,一個撲了白粉的,口鼻處流血的冷漠之臉。因為這微小的受傷的血漬,不可接近性,增加了他的美。他大睜著雙眼,對自身視而不見,這種模特般的冷酷不是自身壓抑慾望的結果,這是完美與反常的巔峰。除了自身的形象外,沒有任何慾望和超越時,才能如此充分的菲勒斯(Phallus)化,如此令人眩暈。“模尼特”(mannekan)一詞,意為矮人,又指小孩與陰莖。韋嘉通過他人的目光和鏡像的功能使自我得到觸摸、膨脹和泛化。他遮擋主體在自身缺失的關係,身體被符號化的令人讚嘆的擺布和展示,用一種精巧的控制,毫不動搖的戒律,使畫面中自己的身體成為了一種獨創的超級誘惑的範式。對傷口的細節、纖細的血漬和淩亂的墨跡,以一種意外和反常增強了完美的修辭。一道敏感的傷口,不再作為痛感的代言,往往呼喚出的是更強烈的美感和狂戀。他的冷漠絲毫不傾向於愛,而更傾向於被愛,他把自己塑造為客體,成為慾望的對象,成為誘惑、滿足、魅力的載體。在《從天而降》中他又迫不及待地自我完成了一系列預設的滿足,兩個自我,兩個菲勒斯,互相擁抱、纏繞在一起,從淩霄下墜,那種失重與失控中飛翔的快感……
機器情人的屍體
在《漸行漸遠》中,韋嘉殺死了他的替身,切口在頭頸處裂開,散落的零件和扯斷的線路標誌了它的身份———“非人”。這涉及到了對“存在”的雙重否定性,異化與死亡。人的概念本身,界定出非人。主體在把抽象的體制內在化的時候,才成為非人,這個體制來源於後天的外在世界,道德的、自我的、宗教的、法律的等不可調和的規定性,對自由和理智的言説取消了對立。被體制更深地內化為自我意識和教養,無不使你的舉止言行如同被編寫的程式輸入可供操縱的無靈魂的機器人。他依舊面無表情,只拋下一具年輕而美麗但卻斷裂的屍體。機器人的死亡是一種悖論,它從來沒有真正的獲得“生”過,報廢的機器人喪失的只是可供交換的功能性。它獲得了一種可能性的解放,創造了一個不分彼此,無法終結的空間,沒有情感,沒有喪失,沒有隔絕,沒有意識,沒有生死。一切都在這裡,一切都是可逆的。
花瓣男人
在《花沐男》中,韋嘉把花瓣灑在水裏,與之共浴。在早期的《美麗與哀愁都不足道》中,一個眼光寂靜的男人手持無人過問的鮮花,幾片花瓣靜靜落下。而在《無處可逃3》中,花瓣則像鮮血一樣,在黑夜荒地裏四下散開。韋嘉在作品裏堆滿了花瓣,絢爛,嬌嫩,脆弱,代表了慾望、青春、痛苦與絕望,成為一個不可救藥的唯美艷麗的意象。鮮紅的花瓣成為一種人為的激情,具有一種形式上的無用性和致命的完美性,它營造了一種超脫于日常生活之外的禮儀性仙境。他的快樂我們從不曾見過,他的哀傷能夠激起人們的美感,他的傷口則更像紅色的玫瑰。
無處可逃的監獄
在監獄歷史中,最節省和生效的是1791年邊沁設計出的Panopicticon———“圓形監獄”。它配有百葉窗和高聳的中央監視塔樓,玻璃牢籠中的囚徒則感覺隨時有人監視,整日惶恐不安。“看守”的職能被抽空化、全能化和內在化,形成了自我監控和互相監視的揮之不去的幽靈。社會生活亦是如此。當強迫性的權利把規矩與法則不知不覺的建構成每個人內心世界的基石之後,即使不費一兵一卒,即使環境寬敞明亮,但它依然恐怖、陰森、殘酷、壓抑,無處可逃。比如街頭巷尾的那些監控錄影、計程車擋風玻璃上的抓拍鏡頭、Email過濾檢查、電話監聽等無所不在,而又無法察覺的審視,已經內化為每個人的自我。光天化日下,一個披著黑色緊身衣,手足無措,一種緊壓和收縮的感覺控制了全身,站在光禿山頂上的少年,還能到哪去呢?
美,很久以前一直存在,韋嘉則讓它登臺亮相。他特別擅長于黑暗和夜晚的描繪,暮色悄悄降臨,那些珠寶般色調精緻的顏色便在濃郁的底色中浮現出來,生動又晦澀,充滿了微妙而平淡的樂感般的暗語。他的形式風格與他的趣味、氛圍和思想自然而然地連接,彌合,生成一體。正如有人曾經説過:“美,是天才的一種形式……”(文/ 付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