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蟲:在抽象問題上,您提出了“中國抽象的書寫性”這個概念,怎樣理解? 王小箭:搞抽象水墨和抽象書法或者現代書法的這些人拉我去參加他們的研討會,其實原來我並不關注這一塊,我主要是從文化學角度看幾何抽象在中國當代藝術中的缺失。在1985年跟他們一塊寫“1985運動史”的時候有一個説法,中國十幾年就走完了西方一百年的現代藝術道路,把西方現代藝術過了一遍,當時正好收集了一個比較全面的資料,加上之前的“珠海幻燈展”,我就突然覺得好像蒙德里安這一塊是缺失的,我當時也沒有叫幾何抽象。我們模倣了很多人,怎麼就不模倣蒙德里安?這個問題留在這兒了。 當時書裏面也提到了,我們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兒了,但是初步的感覺大概是理性的缺乏,或者是科學理性精神的缺乏,但是科學理性是什麼我們也不太清楚,就留存了這麼一個問題。之後高名潞去研究極多,我還是研究“匱乏”的問題。趕巧了很多搞抽象藝術的人覺得從我那些理論裏面得到部分支撐,包括抽象水墨這一塊,至少覺得抽象藝術在中國還沒有過時,這是缺項,你不能説它過時還是不過時。另外我也説了一個關於“炒西方冷飯”的問題,西方的美術史邏輯和中國美術史不一樣,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我還加了一句,西方的夕陽産業在中國未必也是夕陽産業,實際上它是朝陽産業,我並不是説要掀起一個抽象運動,首先是文化學上的缺失,原因是什麼?檢討一個文化問題。其實説幾何抽象,傳單到處都是隨便貼就完了,但主要是一個檢討,他們也覺得得到了部分支援,這個東西沒過時嘛。而且我還用他們也支撐了一下,既然抽象水墨沒過時,那為什麼幾何抽象就過時或者叫炒人家冷飯了呢?然後就開始讓我寫這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也不難,我以前也注意過,只不過國畫和書法這塊我不願意沾,因為都是一些老人家,比較保守、固執,我不願意沾這個事兒。後來抽象水墨和抽象書法這一批人也逐漸覺得沒法跟那些老人家去較勁,還不如就把自己算在當代,跟它沒關係,我就是當代藝術。其實他們看的書都是當代藝術這方面的,從和傳統書法相背離的關係變成當代藝術的組成部分了,所以就請批評家去介入這些問題,也需要批評家的支援。 談到中國和西方有什麼區別,特別是抽象水墨、書法這一塊,我還是從文化學的角度認識這個問題,也是從它的文化基因來看,早年也有人討論書法就是抽象的,看不懂不知道什麼字就是抽象的,可以説它的造型就是抽象。如果從視覺方面説,什麼都是抽象的,只要腦子裏沒有一個觀念和雛形相對,那就什麼都是抽象的。但是書法抽象裏面除了表意以外還有一個書寫性,特別是黑白,還有各種各樣的字體,最後為什麼有草聖沒有意聖,草聖當然對位於中國的文人氣質,對權貴的一種疏離和不羈,但是還有一種線條的書寫性,西方也有書寫性,但它是印刷,它是留給自己的行為痕跡,所以張強的“書法蹤跡學”,肯定是不能忽略的。那麼再看中國畫要“寫胸中之逸氣”,他為什麼不説畫?在六法中四法都是書法,除了因物象形和隨類賦彩,而因物象形只能算半個跟書法不一樣,更加具像而已。 “書寫性”另一個方面的支援是,我在專業英語看過一篇文章,在教材裏面説中國畫是“writing”,中國的“寫讀”用慣了,這個詞麻木了,“writing”這個英文能夠跳躍出來激活一些沉睡的東西,而且它還給它定了義,是書寫。又趕巧看見德里達説的西方的文化是“語音”,中國的文化是“書寫”。 第三點就是注意到中國人正式的言説方式,現在都按照西方的言説方式,有一個講臺,實際上是聖壇和神父方式,在這個非常正式的儀式場合講話肯定是嚴肅性的,不能隨便來的。我注意到中國領導人講話就像游泳一樣,頭在水底下偶爾抬一下頭,西方人講演基本是抬頭,偶爾看一下稿子,這是證明德里達的口頭中心主義。這是受到了我在美國讀書時一個老師的啟發,他講法語和英語讀音上的區別,英文是後元音,法語是前元音,所以你們看法國總統講演拍下的照片經常是這樣的,美國總統講演拍下的照片經常是這樣的,拍照片是很偶然的,我就注意到講演的時候,中國不是前元音、後元音的問題,而是偶爾抬一下頭,這些都是書寫中心論的一些證實。 最後推演到人類的早期表述方式,就是一個識別系統,不管剛開始畫的什麼都是次要的,就是一個造型和替代,人把這個東西不管是因為崇拜還是為了交流,總之把這個圖形識別出來(不管是字還是圖),象形文字就是把這個識別簡化,也可以叫抽象。它就是為了識別,二維就夠了,所以它是一個原始思維,我們看原始的西方的、全世界的人都是,二維足夠識別了,第三維沒有識別意義,嚴格意義上第三維幾乎是看不見的,一般我們不看第三維,第三維是科學意義,是認識意義,其他都是感知和識別意義。那麼中國就是發展了一種兒童思維,兒童畫畫是從來不對著看的,一定是在腦子裏呈現出一個簡化了的帶有符號意義的圖形,比如説太陽,一定是在紙上畫一個圈再畫幾根毛,因為象形文字它不能用紙的位置來標記,所以它就有一個特殊的符號在這兒點個點,月亮就是月牙形的,孩子就把這個月牙畫在這張紙的右上角上,一般都不放在左上角,因為右手習慣了,當右手習慣佔主體的時候,他這樣畫比較容易,那麼就變成了一種話語權,就是你要那樣畫就不對了。兒童畫樹是一圈兩撇,樹榦樹葉就識別了,它是任何樹。畫小孩正臉就是正臉,側臉就是側臉,這就足夠了,頂多畫出側臉來,而且五個手指頭總是伸直分開的,連藝術家都不會讓你這麼看。 這就是説中國發展的識別系統是用線的識別性,這和中國人書寫、畫畫都是用特殊的毛筆有關,西方畫畫用的是刷筆或者油畫筆,在英文裏面都是“刷子”。它叫paintbrush,brush在英文裏面就是刷子。筆觸不叫筆觸,叫brush stroke,“刷子留下的印”,比如刷漆,漆不勻或者説調的稀釋劑不夠會留下刷子印,這叫brush stroke。中國在長期書寫實踐中發現了N多奧妙,於是就發明瞭一個強大的書法體系,書法入畫以後又被帶進中國畫中,中國畫有很多書寫性。 再一個“書寫性”就説英文裏面的writing,不光説中國筆草這一塊有,造型這一塊也是書寫性,是什麼“書寫性”呢?“書寫”是記在腦子裏的不用看,不管草書或是楷書都是在腦子裏面先成形,所謂胸有成竹,這是胸有成字。那麼西方到了所謂現代和後現代的時期基本上是在腦子裏面記的,可以隨便脫離這個東西,但是西方原來沒有,包括文藝復興時期。所以文藝復興是一個巨大的科學進步,從全人類腦子裏面胸有成字、胸有成竹變成畫眼前的,而且眼前是這樣的,這是人類的一個巨大進步,這是只有西方才有的,幾何抽象實際上是發展了“理性”這個東西。那麼後來他們抽象表現更多的是感知系統這一塊,甚至是一個感知或者感情的噴發,他還是平面的識別系統,所以波洛克裏面的平面性出來了,抽象表現主義強調了平面性就更像中國的書法了,它還是一種感知體系和識別體系,不是一個科學體系,大概就是這樣的。 藝術蟲:那抽象的“書寫性”剛開始是為他們的抽象水墨和抽象書法做一個理論支撐嗎? 王小箭:我沒有理論支撐的目的,就是他們拉我去,那我就比較一下西方的抽象和中國的抽象,特別是水墨抽象這一塊是怎樣的差別。 藝術蟲:其實一直有關於中國抽象或者是抽象在中國本土化的探索,要在中國的語境裏為抽象藝術找一個它的根據,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王小箭:能夠支撐,但是我沒有這個目的,而且是唯一可以支撐的,因為這個不光是涉及畫面的事,更多的是從文化學上。剛才你也看到了,為什麼中國首先發明瞭造紙術和印刷術,而西方發明瞭雄辯術?這基本不是一個時期的。中國是空口無憑立字為證,白紙黑字算數,包括按手印什麼的,他書寫的東西算數。而西方不是,西方是邏輯算數,所以中國到現在也沒留下什麼,對不對?全黨大會應該説是中國裏面有智慧、有能力的一批人,全體開場是“人民的大救星”,會議結束的時候從來就沒人覺得錯,你怎麼自己唱“從來就沒有救世主”,又唱“他是人民的大救星”呢?西方就是邏輯,從“思維的邏輯”發展為“機械的邏輯”,就進入機械時代了,蒸汽機就是一個機械的邏輯關係,永動機也是,中國笑話永動機,你沒邏輯肯定笑話永動機,但是有邏輯的人認為它的邏輯和蒸汽機的邏輯是一樣的,只不過它是虛妄的,蒸汽機是退而求其次,但是它的理想也是永動。好,這套系統發展為電子邏輯,最後是數字邏輯,電腦就是0、1兩個數,還是數字的邏輯,那中國就沒有。 藝術蟲:所以在西方幾何抽象的背後,是不是有一個邏各斯存在? 王小箭:對,就是羅格斯中心主義,基本上是中西學者同時認識到的一個問題。德里達説東方更多的是書寫中心,西方是語音中心;奧利瓦用希臘文説了兩個事情,中國是“混沌”,西方是“宇宙”。西方追尋知識考古,這和中國是相應的,都是文字考古,從文字中提取認識,關鍵是這個“詞”,他們知識考古考的就是希臘語,不光是古希臘的文字,還有古希臘戲劇,大家都知道西緒弗斯,是有真理的出現。 藝術蟲:所以在他們的邏各斯後面,我覺得可能還是有一個精神的支撐,就是一個“道”。我認為這個“道”在西方是基督教精神的支撐。我想光有一個幾何理性的形式,沒有一個精神根據,這個東西就站不住腳,也沒有多大意義了。 王小箭:蒙德里安就是宇宙秩序嘛,他想研究這個秩序問題,後來到極少主義就不研究秩序了。這就看什麼事情,它自身有它自身的價值,我把這個東西叫做一個“值”,“視覺值”,“視覺值”本身就是“價值”,“Value is value.”“Value is nothing but value.”這個解釋對不對?但是“Value”可以翻成兩個詞,一個是“價值”,一個是“值”,在西方也是這樣,那麼一個值是“視界值”,就像這個壇子它的形狀自身就有自身的價值,“圓”就是“圓”,是“方”不能取代的一個值,比如我們買一個方的眼鏡和一個圓的眼鏡,雖然它在功能上可能是一樣的,但是它們在視覺上是不一樣的,所以呈現出了不同的價值。還有很多象徵意義,象徵意義和心理感知是物理和心理一個對位關係,比如我們説這個人“圓滑”,圓為什麼就滑了?説這個人“正直”,為什麼直就是正,正就是直?跟心理對位有一個關係。 藝術蟲:您認為像蒙德里安的“價值”,就在於“視覺值”它本身? 王小箭:對於我們來説應該首先認定它自身的意義,先不套用更多、更廣泛的文化學闡釋,就是這個“視覺值”,“值”就有價值。我們也知道不同形狀有不同的價值,都是一個“視覺值”,有“色彩值”還有一個“形狀值”,基本上都是兩個值,實用品再加一個“功能值”,蒙德里安就是把“視覺值”和“功能值”很好的結合起來了,如果沒有他們把“視覺值”和“功能值”結合起來就沒有現代設計,那麼塞尚也不會成為現代藝術之父,因為有蒙德里安這個“之子”把全世界都幾何化了,那麼才有這個“之父”。你看美術學院70%或者90%以上是學設計的。蒙德里安這種觀念來自於塞尚對世界的認識,而塞尚對世界的認識又來自於機械的零件和組裝,機械就是N多幾何形的拼裝形成一個功能,那畫也是如此,幾何形的一個拼裝形成的一個視覺值,沒功能,所以這個讓中國人很難理解。 我覺得抽象書法是一個領域,但是這個更多的是一個民族主義虛化,就像砸汽車一樣。中國有四大發明,有長城和幾個奇跡,那都不是你説的,你不知道,你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只是活著。是他説的有“四大發明”,是在西方産生的,並不是在中國産生的意義,幾大奇跡也是西方看出來的,從他的思維繫統和價值體系裏面進行了判斷,要不然你不知道,你還把火藥當成藥吃了呢,那是巫術。那麼民族主義也是中國不平衡的一種幻想,砸汽車也是,這裡面是用民族主義掩蓋的一種羨慕嫉妒恨,當然他也有政治訴求,但是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為什麼砸汽車呢?你可以有宣言,可以完全喊口號打倒X黨,把你抓進監獄槍斃,為什麼不用這種真正的政治訴求去表達呢?因為你要發泄,加一個判斷值,一試就出來了,就是一個弱勢群體的生存,這就是一個矛盾。 有一種落後焦慮與身份焦慮,你要改造中國就得去吸取,你學了西方中國就沒了,但不改造中國就走不出落後焦慮,你落後怎麼辦?你自己又沒有邏輯,而你恰恰是因為沒有邏輯而落後的,你要學習西方的邏輯産品,而且永遠跟著西方後邊跑,因為這個東西産于邏輯。這是中國的嗎?眼鏡是嗎?汽車是嗎?沒有一樣是中國的,即使全世界的汽車都是中國生産的也不能叫中國的,應該叫“中國性”,那是邏輯産品,甚至發動機都不是中國生産的,就算發動機是中國生産的,那生産發動機的機器不是你生産的,西方永遠在産業鏈上高你一籌,一萬年以後也是這樣的。 藝術蟲:您認為抽象在中國本土化的努力也是出於一種焦慮? 王小箭:對,他們的意義恰恰在於體現了一種身份的焦慮。 藝術蟲:這麼説要建立中國抽象的價值體系就是不可能的? 王小箭:對,只體現了一個焦慮,面對幾何抽象世界和它背後的東西,無窮無盡的巨大焦慮。梵谷就是表現焦慮的,也可以啊,民族的焦慮這是一個支撐,做人自暴自棄不行,但是要做作品自暴自棄不是問題啊,“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是不是啊?“笑而不答心自閒,桃花流水杳然去”,它這個抽象水墨從總體上來説是一種焦慮的悲歌,在這裡面再區分風格,你這麼焦慮,他那麼焦慮。 藝術蟲:那麼您從文化學的角度去闡釋中國抽象的“書寫性”,並不是要去建立價值判斷。其意義在於什麼? 王小箭:我攙和過這事兒,到底是貿易沒有立場,就是你現在是一個哀鳴,但是許不許哀鳴呢?許,尤其文化經常是哀鳴的,從這個意義上,別提民族主義這個事兒,中國特點就是沒有邏輯。 我跟他們抽象水墨的首先要對這個問題有一個理性的認識,完了才是一個態度立場。西方我也不知道,中國我也不知道,完了拍腦袋的事情,這不能構成貢獻,不對問題的認識提供任何有參考價值的東西,我對這方面的認識是一個貢獻,是有參考價值的。 藝術蟲:如果不從中國傳統或者民族身份的角度去給這些抽象創作進行批評,關於抽象有沒有一個真正的本體呢? 王小箭:栗憲庭説的“念珠與筆觸”,“念珠”是一種修行、超脫與發泄,但是這種超脫和宣泄我覺得沒有特別特殊。 藝術蟲:太多了? 王小箭:這種宣泄方法太多了,為什麼非要用筆墨呢?所以支撐的勉強,你乾脆就敲木魚去嘛,為什麼還要筆觸呢?那樣更好,還省了技術了,對吧?筆墨還有筆墨的要求,還有物品的支撐,你不如看天,“大漠孤煙,長河落日”,所以我不認為他們……因為他們的知名度很大,而且也提出了一些東西,“念珠與筆觸”是一種心理調整,對於推進還是有積極意義的,但是我覺得他們都不如我説的更有支撐,往往在中國沒有邏輯的地方你説的越有邏輯、越合理越無意義。 藝術蟲:是不是中國就不適合抽象? 王小箭:這個應該也算一種抽象,但是中國基本上是從“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來的,走到極端就是抽象,只不過中國沒極端了,差點兒,但是後來被齊白石打住了;確實那個玩意兒瞎劃拉兩筆容易欺世盜名,有這個問題。西方的那個也走不下去了,但是現在還不是幾何抽象在中國走不下去了,走不下去恰恰是因為你沒有邏輯,要走下去也是因為你沒邏輯,就是很尷尬,你走下去沒有邏輯也可以畫畫。 藝術蟲:那麼對這裡面的抽象創作,您怎麼看? 王小箭:全部是宋詞,西方幾何抽像是唐詩,因為是你的一個文脈過來的,要是唐朝和宋朝同時存在,同時出現了唐詩和宋詞你怎麼體會?宋詞全是哭的,那也是藝術。 藝術蟲:回到我們當下的抽象創作裏面,你認為有沒有一些可圈可點的藝術創作? 王小箭:這個很難説,趣味永遠是對一部分人有意義的,國畫的趣味性很強,抽象水墨也是趣味性很強的東西。 另外一些沒有這種民族性的創作,應該説都是一個未知數。西方蒙德里安是一個已知數,中國的抽象水墨也是一個已知數,但他們是一個未知數,可能還在探索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