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燕肖像》布上油畫-91×60cm-1947-年 要賞讀玉良的作品,最好是在無人打擾的夜晚久久凝目端視。她的畫,沒有通常意義上的美或是端莊。要將美的欣賞變成思考,才能讀懂她筆下每一根線條的玄機,領略她與生俱來的野性、熱烈和豪邁。 她是從人世的黑暗底層掙扎出來的一個新女性,這個漫長的蛻變過程,她一直在對人、女人、女人的身體作著好奇的審望。每一次觀望“她我”或“自我”,她都留下一幅畫作,真實記錄下她最本能的思考。 她的作品裏,女人體最多,自畫像也多。這一方面是緣于她受西洋繪畫的直接影響,可以坦然畫出那個時代的中國人難以直視的裸體;另一方面,她更強大的一種本能,是她發自內心地認為肉身隱喻著太多的神秘,她既有那樣高超的繪畫技巧,當窮盡這神秘,去畫出生命的神奇之處。 所以看玉良筆下的女人,往往看得魂飛魄散,熱血沸騰。她自己長得不美,她筆下的女子也幾乎不能用慣常的審美方式去觀望,但她們都處在一種蓬勃的生命狀態裏,體態如地母一樣的健壯,水墨勾出的女人有那樣精湛鏗鏘的線條,油彩塗抹的女人有那樣熨貼得當的色塊與體量。僅僅從繪畫的角度,這些線條與色塊所呈現的技巧都高超而俊逸,有一種巨大的激情蘊含在裏頭,好像她把自己活潑潑、熱烈烈的生命,一點一滴地勻到畫中一樣。她的女人是灼眼的,引出人心中最壓抑著的那個自我,要與她一起烘烘地燃燒。 她不是在畫畫,她是在畫中去窮儘自己的生命。 但她同時也極富於溫情。她長了男人一樣的豪爽性格,也沒有機會做成母親,那看不見的女性的柔情,全表達在她友愛的線條中。 她水墨畫裏的女人體大多是中國女子,有漆黑的齊劉海或卷髮髻,低目順眉,臉含春風與笑意,常常伴以中國式的小碎花布作裝飾。這些帶著濃烈中國意味的符號,是玉良對家鄉心之切切的懷想,也是她對小時給自己做碎花新衣的母親的懷想。 她的自畫像卻不曾有一幅露出過笑容,從來沒有。也許她也深知她的出生引不出人多少的善意,自己的容貌似乎也冒犯了這個世界,不值得人們提起她、説到她,所以她畫出的,全是自己的隱忍與寬宥。 她的眼神裏,全是對這個世界的慈悲啊。 是的,如果説年輕時的玉良還努力著把自己畫得美一點,隨著年歲的增長,這個問題也逐漸不再困擾她,她在後期的自畫像中已直面了真實的自己,甚至誇張地畫出了那種醜與衰老。她的一種自我成長是在自畫像中去完成的,在對世界長久的慈悲之後,她畫出了對自己的慈悲。 這種慈悲心在她畫花卉時是同等的。漂亮、鮮艷艷的花卉她畫,快凋謝或已萎謝的花兒她也畫,是玉良心裏要它們平等,是她放下自我的另一種最直接的表達。 這樣的漸悟,這樣的誠實,這非凡的勇氣,不過是在告訴我們她已沒有什麼東西可怕了。她是一個如此了不起的女性,值得我們用洞察與超越的眼光、以及最慈悲的心腸去回敬她。 但她也並不全是沉于這種與自我的凝重對視中。她的生命裏是出現過許多可珍視的好東西的,所以她有理由爽朗大笑幾聲,或字正腔圓地高唱一曲,如她在現實生活裏所做的那樣。 我覺得她最醉人的一組作品當屬她的艷舞圖系列了。裸體的女人一套上中國的對襟繡花小襖,挽了發髻,執了花扇與小手帕跳起舞,人間氣色頓時變得明亮起來,一片歡聲笑語:她在中國的年輕歲月全回來了! 她的扇舞、艷聲與棗袖舞系列作品,有油畫也有中國水墨,這是她在中國的青春的記憶,是她過往生活中所見所得的人性的美好。這些畫的筆觸都極拙,信手塗抹,隨意勾勒,拙得好像忘了自己會畫,一個個的小女子被描得憨態可掬,倣若是出自民間藝人的手藝,可全都那麼活脫脫地奔放著,姿意地灑脫著,有著那麼純正的民間藝術的味道,是她藝術語言上一種返璞歸真的探索,也是她一顆想念故土的火辣辣的心。 看到這樣的作品,我總想這是一個才華多麼出色的藝術家,又是一個品性多麼純良的女子。她一生僅僅因為出生就要承受這麼大的傷害,並因傷害終生不能回國,卻又在這麼黑暗的人生裏,竟還能拿出如此光輝美麗的才華貢獻於世,她該得多麼大的敬重,又該讓多少人羞愧。 真希望她能原諒我們的無知,我們人性的惡,我們始終耿耿於懷的對她身世的有色眼光。 而她確實是早已原諒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