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坐在屋子裏。雪花飄落在鐵窗上,越飄越厚,縫隙也越來越小。有時,他會一連六個小時一動不動地坐著。其他人有時會進來看他在做什麼,並邀請他參加他們的活動。最後那幾週,他幾乎把同伴們都忘記了。有時,他似乎完全忘記了他們,有時他們卻又出現在他的腦海裏,和以前一樣的面孔。他把椅子拉近一點兒。也許他不該疏遠他們。但是,雖然他也相信朋友情意,卻忍不住要討厭他們。甚至比討厭更嚴重,他厭惡他們。他忍不住要厭惡他們。這就像是他的精神狀況的晴雨錶,他覺得如果不厭惡他們,自己就會失去痊癒的希望。只要厭惡的感覺稍稍減輕,他就繼續強迫自己去厭惡他們。其實,讓他厭惡的不過是他們的存在而已。他們會用一半的時間狼吞虎咽,然後再用另外一半時間來消化食物。他自己會不會有一天也變成這個樣子?恐怕誰來到這裡遲早都會變成這個樣子,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變成這個樣子。那個長相兇惡卻為人隨和的看守會一遍又一遍地向你重復這些,來到這裡也是為了聽他的廢話。即使避開了其他人,你也離不開療養院的控制。不過在疾病發作的時候,凡·高只吃一點麵包,喝一點水,可以不像同伴那樣成為只知道進食的動物,而且他吃得非常少。當然,佩隆醫生對此一無所知。佩隆醫生的目標就是把所有的病人都養得胖胖的,尤其是那些需要他特別關照的。這裡的醫生的確稱得上稱職。除了吃和禱告,他們絕不會引導病人做任何其他事情。那個看守在來到聖- 雷米之前,還在蒙特- 艾維貴斯(Mont-Evergues)療養院工作過。在那裏,病人可以勞動,也沒有引導他們禱告的修女。那裏還有一個鐵匠舖、一個修鞋店和一個木工店。那裏每天的收費是二十二蘇,還提供衣服。他們會不會認可畫畫也是工作的一種?不過凡·高覺得如果自己在那兒的話,他會當一個鐵匠或者木匠。怎樣都比現在的生活好得多。像聖- 雷米這樣的療養院從中世紀就開始有了,真的應該早點拆掉。不過,蒙特- 艾維貴斯療養院只收容病情比較輕的病人。這倒是值得注意的一點,因為誰也不會把各種工具交給瘋子玩耍。想想他們能製造出什麼樣的桌子和皮靴來!這也正是那位隨和的看守的想法。 不過,凡·高想弄清聖-雷米的病人是不是從一開始病情就都很嚴重。顯然,有些人的病情算不上嚴重,他們只是有一點遲鈍,或者大家把他們的情況想像得太嚴重了,例如他自己就是如此。又或者,他們沒有覺得他的狀況很嚴重? 隨和的看守笑了。從深層次講,他的精神比由他負責看管的人的精神好不到哪兒去。凡·高清楚地認識到,如果自己還想從聖- 雷米出去,就絕不能再在這裡呆太久。 薩利牧師第二次來看望凡·高時,凡·高直接告訴了他。凡·高堅持説待在這裡根本不安全。牧師回答説提奧會完全尊重他的想法,如果他能搬到巴黎附近,提奧會非常開心。提奧可以再給他找一個地方。牧師説他可以隨時去,而且提奧有兩次在信中也專門提到過此事。 提奧可以稱得上是聖徒。他在信中對凡·高説的都是認真的。牧師轉述的話也完全不是為了安慰病人才説的。很多人可能會説:“我們明天就讓你出去,最遲後天,但你今天一定要好好的。”但提奧如果説了什麼,他肯定是認真的。如果情況需要,他甚至會親自過來。 聽到牧師這麼説,凡·高很高興,但他不能太著急。畢竟路途很遠,他要面對各種困難,他甚至可能會暈倒在路上。他為什麼不就近找個朋友一起住一段時間呢?高更離開阿爾到了阿旺橋之後,不是生活得開心多了嗎?也許,他們可以平靜地生活在黃房子裏? 非常確定的是,他要離開了。不過去哪兒一定要週密考慮。絕對不能太匆忙!也許,等到春天再走會更好,那時北部也比較暖和了。他必須特別堅強地去面對新的環境。 進入冬天之後,凡·高的主要工作是進行摹作,其實早在秋天被關在屋子裏時他就已經開始了。他覺得摹作也是自己應該做的事情。雖然如果不是疾病發作,他也不會進行摹作。他喜歡臨摹同時代的畫家創作的肖像畫。就像喜歡創作風景畫一樣,凡·高也想創作更多的肖像畫,甚至想把肖像畫創作得更簡潔、更深入,想讓它們成為將來小孩子學畫的畫本。他覺得自己畫的人物的線條應該像老教堂裏的石像那樣簡潔,但同時又應該是有血有肉、反映時代精神的,不論他們是做什麼的,他們的臉上都應該有表情。既然他們的臉上有表情,就應該在畫像中展現出來。也許人們對於臉部表情刻畫的疑慮應歸因于畫家本身功力的不足。又或者,人真的已經不再有表情了?如果是這樣,藝術也確實無能為力。像 “搖籃曲”(La Berceuse)這樣的作品只能作為一個開始,因為它傳達的時代精神還不夠。應該有更多的畫家來繼續這項工作,一個人的努力遠遠不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