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於明代上海松江地區的“顧繡”,在明清時期一度風靡全國,大有“無繡下姓顧”的勢頭,以後發展起來的蘇繡、湘繡、蜀繡等,都曾得益於顧繡的技法。 然而,400多年後的今天,圍繞著顧繡的各種亂象層出不窮,記者在一次非物質文化遺産展中,遇到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繡者,在她口中,發源地的口水仗、傳承人的不清晰、倣品的衝擊等顧繡之亂,最後都指向了一個始作俑者——經濟利益。 顧繡的起源質疑 2006年5月20日,上海松江區(原上海松江縣)申報的顧繡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以下簡稱“非遺”)項目,並成功落戶。一些學者質疑,顧繡作為松江的非物質文化遺産,多少顯得有些牽強。 中國文物學會文博學院刺繡專業創始人邵曉琤向記者介紹説,顧繡是一個家族繡,起源於明代晚期,傳説中顧繡的創始人是松江人顧名世(露香園主人)長子顧匯海之妾繆氏,而顧繡的代表人物首推韓希孟。韓希孟出生書香門第,繪畫造詣高深,她獨創針法,將書畫筆墨轉換成用絲線刺繡的繡品,使刺繡看上去就像一幅逼真的書畫作品,也由此被現在的人們稱為“畫繡”。後來,韓希孟嫁給顧名世的次孫顧壽潛為妻,可能住在由顧名世建蓋的露香園中,據考證,露香園舊址位於現上海黃浦區露香園路。因此,顧繡也被稱為“露香園繡”。 邵曉琤認為,松江僅僅是韓希孟夫家的祖籍,而且,嘉靖三十八年顧名世赴京會考中進士,並在京為官,離開了松江,直到10多年後才告老還鄉,蓋起了露香園。“在韓孟希的祖籍無法考證的情況下,並不能因為夫家是松江人,就把松江當作顧繡的起源地。”因此,在這種思維指導下,一些學者眼中,露香園所在的上海黃浦區更有資格成為顧繡的發源地。 上海博物館工藝研究部主任包燕麗則認為,學術界先前考證的露香園是顧家曾經居住的場所,在近年被證實為並不完全準確。“露香園更可能是顧家聚會的一個場所,並不是所有人都住在裏面,韓希孟可能就不住在露香園。”包燕麗説,顧繡可能不僅僅是在露香園中繡出來的。“現在流傳下來的明末清初的早期顧繡作品,有‘露香園’款的比較少。韓希孟很多繡品的落款為‘韓氏女紅’,還有一幅繡品落款為‘小滄洲’。”如果韓希孟當時並不住在露香園,那麼上海黃浦區成為顧繡發源地的説法也就存在疑問。 包燕麗説,真正的顧繡是曇花一現的繡品,清順治年間顧家就已衰敗,露香園也隨之不存在了。後來有種説法,顧名世的曾孫女顧蘭玉迫於生計,將刺繡技法傳授于外人以換取生活費用,並組建了歷史上記載最早的“顧繡培訓班”。顧繡也自此從家庭流向社會,並由於品相精美,在坊間迅速形成膜拜風潮,一時間很多其他繡種的繡坊也紛紛挂出顧繡的招牌,被現在的學術界認為僅僅是“冠名顧繡”。 邵曉琤説,其實顧繡從外流之日起,就已經與韓希孟時代的顧繡有了很大的區別,或者已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顧繡了。就連顧蘭玉的身份也有了疑點,包燕麗説,經考證顧蘭玉可能僅是一個打著顧家招牌招募學生的女子,並不是顧名世的曾孫女。如果這個考證屬實,那麼經顧蘭玉傳授出的顧繡就已經不是韓希孟時代的顧繡了。此外,即便顧蘭玉真的就是顧名世的曾孫女,由於生計所迫她對外傳授的顧繡大多也以生活用品為主,而不是早期以山水筆墨為素材的欣賞品。“顧繡對繡者自身的藝術修養要求很高,在刺繡時,有針法勝似無針法,繡品的好壞全憑繡者自身對藝術的理解。據傳,顧家女眷刺繡時有很多講究,繡者一定是在狀態最佳時才會創作。颳風下雨、天寒地凍、酷熱難耐、身體不適、心情不好時,都是不繡的。因此,雖然針法走出了顧家大門,但並不是所有學到其中技巧的人都具有顧家女眷的藝術修養,這也是制約顧繡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
顧繡的現代傳承之亂 據史料記載,顧繡到了清代,逐漸走向衰落,邵曉琤介紹説,早期顧繡如果覺得畫面有些地方用針線不能完全表達出意境,就會用毛筆在那些地方描繪出來,但這樣的“添筆”在畫面中比例非常少。到了清代,“添筆”越來越多,最多時,甚至佔據畫面的90%。顧繡品質逐漸消失,走向了衰亡。 可以説,現在作為“非遺”保留下的顧繡,是後人依據史料記載重新發掘整理的,並不是韓希孟時代的完整繼承。 現年90歲的戴明教是松江申報“非遺”項目中顧繡的第一代傳承人,根據資料顯示,現在的松江顧繡,一定程度上來自江蘇南通。 包燕麗解釋説,抗日戰爭前,戴明教曾就讀于松江的松筠女校,當時那裏有一位叫做宋金苓的老師是蘇繡傳人沈壽的得意門生。從這個脈絡來看,戴明教應該有著蘇繡的根基。“沈壽,原名沈雲芝,曾任繡品審查官,她在蘇繡的基礎上,創立了倣真繡的技法,作品立體感很強,和真的油畫難分上下。她早年受到了慈禧的賞識,並賜‘壽’字給她,隨後在1915年的萬國博覽會中獲得金獎,載譽而歸。之後她在南通辦學,教授針法,宋金苓就是在這個時候向她學藝的。” 在這樣的師承關係中,戴明教的技法脈絡似乎與顧繡並無多大聯繫,但也有記載顯示,沈壽曾見過流傳下來的顧繡,並對顧繡也有深入的研究。在沈壽晚年,由她口述,張謇記錄整理的《雪宧繡譜》一書中,詳細記錄了包括明代“顧繡”在內的各類民間刺繡經驗的總結。因此,可以説沈壽是吸收了顧繡中的一些精髓,並將之授予自己的學生。 在戴明教之後,有5位第二代傳承人,分別是吳樹新、朱慶華、高秀芳、富永萍和錢月芳,她們無一例外都是戴明教的學生。與戴明教在獲得第一代傳承人稱號時,年事已高,很少過問世事相比,這5人所遇到的技藝本身之外的干擾遠遠多於她們的老師。 上海“非遺”保護中心辦公室主任張黎明向記者介紹説,2006年顧繡落戶松江後,松江區政府撥款50萬元,首先在松江區文化館成立了顧繡工作室,將有經驗的繡娘召集麾下,同時招聘一部分年輕力量,“以老帶新”開展顧繡技藝的傳承工作,同時也創作一部分顧繡藝術品。“但目的不是為了出售,而是傳承和展示,作品收藏在松江區文化館。”除錢月芳外,其餘4人在退休後均被返聘在文化館的顧繡工作室工作。 此外,松江文化館還將位於松江岳陽街道的松江電子儀器廠和位於永豐街道的顧繡文化發展公司設立為顧繡保護基地。記者了解到,原來主要從事木雕、刺繡等傳統工藝美術品生産、銷售的松江工藝品廠,在1972年成立了顧繡工作小組,專門從事顧繡藝術品的生産。1998年,松江工藝品廠解散,顧繡生産車間隨即被松江電子儀器廠整體收購,10多年來,由顧繡傳承人錢月芳指導,堅持顧繡的生産,但是産品從來沒有進入市場,都被該廠收藏了起來。對此,包燕麗認為,政府主管部門應加大培養顧繡傳承人的力度,同時,她還建議,由松江電子儀器廠收藏的這些顧繡作品,在適當條件下應多做一些展覽和宣傳,這樣才能在大眾範圍內更好地普及顧繡。 此外,在5位第二代顧繡傳承人之後,第三代傳承人後繼乏人的問題日益突出。松江區文化館“非遺”保護分中心普查辦公室副主任吳楊萍向記者介紹説,目前第二代傳承人之後的顧繡從業者,沒有一個有10年以上從業經驗的,而且大多人沒有受過高等藝術教育,缺乏對繪畫的領悟能力和欣賞水準。而這恰恰是顧繡作品傳神與否最重要的衡量標準。吳楊萍説,最理想的傳承人是美術院校畢業的,在書畫方面具有紮實功底,對傳統藝術具有良好的理解力,同時兼具對顧繡的濃厚興趣,最重要的一點,還要能夠靜下心來,不為外界的各種誘惑所吸引。 因此,尋覓這樣的傳承人實非易事。據了解,錢月芳曾在2002年松江大江職業學校開設了一個顧繡班,最初有幾百人報名,現在最終留下來的不到10個人。上海顧繡文化發展公司總經理王亞琴也介紹説,目前整個松江的顧繡從業者不足30人,遠遠少於其他繡種的從業者。
經費的瓶頸 張黎明向記者透露,2006年顧繡被列入國家“非遺”項目後,松江區政府一次性撥款50萬元專項經費,除此之外,國家財政部和文化部也聯合撥款了幾十萬元,但是這些經費遠不足以支撐顧繡的傳承、保護和發展。張黎明認為,目前顧繡的發展缺乏資本力量的介入,需要整合社會各界的力量,從專業角度去推動顧繡的發展。但同時他也表示,只有在顧繡行業內部團結一致、齊心協力的基礎上,民間資本才會無障礙地介入。 在張黎明的設想中,應該成立一個顧繡發展基金會。“基金會的作用在於,整合現在上海的顧繡保護、創作、研究的力量,使社會熱心人士關注顧繡,同時通過這個平臺宣傳顧繡。”對張黎明的這一設想,王亞琴也深有同感,“我也曾想過,由政府來牽頭成立一個專門的組織,把各方面的力量整合起來,總結經驗,取長補短,後來發現時機還不成熟。” 吳楊萍也認為經費不足是很多非遺項目面臨的共同問題。她介紹説,上海市的“非遺”保護中心2005年才成立,政府撥款也很有限。“松江目前有3個國家級‘非遺項目’,平均一年只給一個項目撥款,我今年五六月份才拿到去年原來準備給另一個非遺項目的40萬元經費。” 吳楊萍説,由政府牽頭的一個上海地區文化遺産展覽原計劃於今年11月在法國舉辦,但終因經費問題未能成形。“算下來一個人的開銷就要好幾萬元。”吳楊萍更不敢想像尋求企業贊助。“如果一家企業贊助了50萬元,我們可能就要回贈他兩幅作品,這需要一個繡娘一兩年的時間。” 經費的欠缺,使得有時在面對顧繡從業者最普通的工作工具時都顯得力不從心。“創作顧繡用的針和線都是特製的,現在外面根本買不到。我們使用的針都是幾十年前的老針,需要特別小心的保存,生怕一不小心丟了。” 面對諸多困難,松江文化館也在積極尋找解決資金缺口的方法。拍賣便是其中之一。吳楊萍説,松江文化館已經和北京某拍賣公司達成初步意向,由對方進行策劃、運作,將顧繡投入市場。但由於顧繡目前從業者少,作品量少,因此拍賣可能要幾年之後才能推出。在吳楊萍的估計中,當代顧繡精品,價格起碼要在一平尺二三十萬元之上。 倣品之困 張黎明曾經幫人鑒定過一件繡品,結果是顧繡的贗品。“是在蘇繡的基礎上加了一點顧繡的針法冒充顧繡,用行話來説,真正的顧繡是滿繡,以針為筆,以線為墨,在絹上進行畫繡。顧繡所繡的對象都是臨摹宋元時期的名畫,作品多不是日用品,而是以鏡片、對聯等形式懸挂于墻壁上作為裝飾和收藏的欣賞品。” 張黎明説,顧繡用色非常講究,有一幅《群魚戲藻圖》的作品,單是裏面的一條黑色的魚,就用到100多種不同色階的顏色。顧繡第二代傳承人之一富永萍也向記者介紹説,自己的顧繡,光是一種顏色的色階,從淺到深就用15種色階,而蘇繡通常只有四五個色階,所以在顏色的過渡上有明顯區別的。“顧繡摸上去很平、很細、很薄,沒有凹凸不平的感覺。” 然而,即便顧繡難以仿製,但由於從業者稀少,工藝繁複,價格昂貴,市場上還是出現了大量以別的繡品冒充顧繡的現象。吳楊萍説,曾有一次大學生觀摩活動,前來參觀的學生將繡娘正在刺繡的作品拍下照片放在學校的網站上,很快,被仿製者發現,一批類似的顧繡倣品很快就出現在市場上。據了解,現在市場上出現的顧繡倣品,不少是蘇繡,為了抬高價格,謊稱是顧繡。 張黎明也向記者介紹説,顧繡的鑒別缺乏標準,也因此造成了市場的混亂。“沒有一個評定顧繡的完善標準,使得在當代中國,人們不知道什麼樣的作品才能稱為顧繡。”對此,王亞琴也認為,成立一個專門宣傳、展示顧繡的陳列館或展示館刻不容緩。 張黎明還建議説,除了倣品,顧繡之間品質也有差別。他説,原來的松江工藝品廠從挑選畫稿到打樣、分色、染色、繡、後期處理直到銷售,都有一個標準的流程。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該廠生産出來的顧繡精品先後銷往日本、南韓以及中國台灣等國家和地區。現在國內市場出現的當代顧繡工藝品分為三種,一種是境外回流的,這被認為是最高檔次的顧繡,質高而量少;第二種是當年生産的少部分留在國內未能出口的;第三種是現在一些顧繡製作公司生産的。 不過,儘管顧繡存在著諸多問題,但不可回避的是,作為優秀的文化遺産,不論歸屬地在哪,由誰傳承,受到多大的經濟干擾,顧繡都應該獲得應有的認可和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