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 在19世紀、20世紀,西方繪畫發展到重視形式,重視視覺衝擊力,他們覺得繪畫中文學性的東西不是什麼繪畫,所以他們反對繪畫中的文學性:繪畫就是視覺藝術。用他們的角度看有道理,但我覺得是片面的,因為人是整體的,科學、文學、藝術都是一體的。現在錢學森、李政道這些科學家,都講科學和藝術是相通的。因此我也想到文學與繪畫的關係,過去我也反對,覺得繪畫不需要文學,但是現在我想法不一樣了,我覺得人的思想是關鍵。我們中學時代都喜歡豐子愷,雅俗共賞,但是後來學了藝術,就覺得豐子愷畫得很簡單,不是美術,現在看了這些亂七八糟、各式各樣的東西,再看豐子愷,覺得很親切。現在看藝術和文學本身沒有什麼區別。比方説,我的老師吳大羽是繪畫大師,但是到了晚年,基本上都在寫詩,詩寫得很有意思,他跟趙無極講:我還是不想畫畫了,我想寫詩,詩比繪畫更有深度。過去有人講:一切藝術都傾向於音樂。現在我覺得一切藝術更傾向於詩,音樂也還在詩的殿堂裏面。我覺得現在繪畫要思考的問題更多的是境界、思想,境界和思想是更重要的,技術只是基礎,藝術要看境界的高低。所以現在藝術學院的學生文化水準偏低,這是致命的。 李懷宇 當下藝術學院的教育問題陳丹青也曾經抨擊過。我們今天來回顧你在國立藝專和法國的求學經歷,就是想從中得到一些啟迪。 吳冠中 對,目前的藝術教育不行。藝術教育是一種相當特殊的教育,藝術講靈性,只有少數的人適合學藝術,現在是大量地招生,招來的那麼多人都不是適合學藝術的。但是出來以後,他們都要吃飯,我們要對年輕人負責,不能誤他們的前程。所以藝術學生不可多招,寧可少招。當年高教部部長蔣南翔在人大會議上對高校的教師作一個報告,我在場聽了,他説:我們國家有條件可以承諾培養五十個頂尖的科學家,但是不敢承諾能培養出一個傑出的藝術家。我當時就鼓掌。現在藝術家完全是氾濫了,有些根本不是畫畫的,專門騙人!所以魯迅説,寧可找些小事情做做,千萬不可以當空頭的美術家、文學家。現在不是空頭美術家,是流氓美術家!這個社會有很多流氓美術家。 李懷宇 這跟當前的藝術市場也有很大關係。 吳冠中 對,這個市場太狂熱了。也許有一些很優秀的美術家,但是他要適應這個市場,就給這個市場吃掉了。有的畫家畫得不錯,但是他被市場綁住了。 李懷宇 聽説,天津大馮(馮驥才)曾經對范大畫家説:你的畫怎麼都是那樣,不能變一變嗎?范大畫家説:我變了,那些畫商不認得啊! 吳冠中 這種現象在西方也有。西方一些畫廊把畫家捧出來了,不要他變,一變就賣不掉了(笑)。這就犧牲了很多畫家。畫主要是情,必須是真情。太關心畫價,一齣來都是複製。 李懷宇 相信有很多人探討過你的畫價問題。 吳冠中 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的畫價。現在市場的“心電圖”不準確,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是不算數的。我很清楚,可能將來遠遠不止這個價格,可能還要跌下來。這是自然的,用不著去關心。我從來不管的,由他去。 李懷宇 凡·高生前,他的畫根本就賣不出去。 吳冠中 但是他有自信,他説:“將來我的畫要賣五百法郎。”(大笑) 李懷宇 你很推崇魯迅,講過“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 吳冠中 對,當然兩個不可比。雖然不可比,但是感情上我非講這個話不可。因為魯迅對這個社會精神世界的貢獻,對人格、人品各方面的影響是了不起的。齊白石當然是一個好畫家,我們也很尊重他,多一個齊白石也是很不錯的,少一個齊白石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少一個魯迅,精神世界就不一樣。有些東西不可以比,但是有些東西基本上可以比。比方説,達·芬奇的壁畫《最後的晚餐》,他怎麼樣表達叛徒的心態呢?他到聾啞人那裏去觀察,看聾啞人要表達自己的思想而講不出來是什麼樣的姿態。我想,如果達·芬奇用文字來寫,要比他的壁畫更動人。但是有些好的美術是不能比的,比如凡·高的作品,如果用文字來描寫,很難,表達不出來。當然,文學大有好壞,繪畫也大有好壞,不能拿壞的來比,文學達到高度的文學,繪畫達到高度的繪畫,拿這兩種東西來比的話,文學的深度更容易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