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當年從巴黎回來後,二三十年鬱鬱不得志,對你後來的藝術創造有什麼樣的影響? 吳冠中 回來以後,對我自己的美術有一點點影響,對中國的美術界起了一點波浪,有一點新的因素進去了。熊秉明曾經對我講:“如果你不回去,一定走在朱德群、趙無極的路上,你後悔不後悔?”我説:“我不後悔。”我們走的路不一樣。我後來也免不了經歷各種各樣的苦難,但是到了最後看,我願意回來,還是今天的我。當時我走的時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説:“你回來的成就,實際上是我的成就。”(笑) 吳冠中以敢言著稱,其觀點“筆墨等於零”、“一百個齊白石比不上一個魯迅”等在文化界一石激起千層浪。爭論聲中,吳冠中依然我行我素,不斷關注文化問題。 李懷宇 改革開放之後,你在藝術上的許多提法引起了很大的爭論。 吳冠中 當時引起爭論,我還覺得很奇怪,我覺得講得很平常呀,沒有什麼可爭論的。我講的都是普通的規律,如果放到法國去講,是當然的,沒有什麼可爭論,但是在我們這裡就引起爭論了。 李懷宇 多少年來,大家都還在爭論你講的“筆墨等於零”的問題。 吳冠中 很可笑的。因為中國很多的傳統都是靠筆墨,不能畫什麼東西。社會上的畫家很多,跟什麼老師學一學,不會畫什麼東西,畫個蘭花,畫個竹子,畫個梅花,這幾樣東西,都是一樣地畫,沒有繪畫能力,説穿了,不是畫家。因此他靠筆墨,你説不要筆墨了,就把他的生活打掉了,把他的飯碗打掉了。 李懷宇 這些觀念是不是你在心裏已經想了很久? 吳冠中 對,我想了很久,但是我覺得我講的是真理! 李懷宇 另外一方面,你對石濤、八大的東西又作了深入的研究? 吳冠中 他們很懂!一本《石濤畫語錄》,大家都覺得是了不起的東西,但是沒有幾個人讀懂了。我也很喜歡石濤的作品,我看那些老先生解釋的,原來都沒有看懂。後來有一個機會,打官司的那幾年,搞得我不能畫畫,我專門找一本《石濤畫語錄》,後來一看,恍然大悟,太清楚了。石濤的主要觀點是“一畫之法”,大家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後來我看到,很簡單,石濤非常重視感受,就是現在講的感覺、靈感。他講感受是非常重要的,感受要用不同的方法畫出來,同樣的方法畫不出同樣的感受來,而且每一次的感受不一樣,因此每一次的方法不一樣。他講這就是“一畫之法”,並不是具體的方法,“一畫之法”就是根據不同的對象不同的感受造出不同的方法來。這講得非常清楚,和現在的觀點是一樣的,不過是語言、説法不一樣。我們不懂這樣的道理,不懂西方的藝術,就亂講,把“一畫之法”歪曲了。 李懷宇 蒼松翠柏在低處是不碰到一起的,要彼此長得很高,樹葉就在高處相逢了。優秀的西方藝術和中國藝術就是高處相逢的。 吳冠中 對,真是高處相逢!他們在藝術的感受、藝術的結構、藝術的構成、藝術的境界、藝術的味兒,是完全相同的。我和李可染談過這個問題。李可染在杭州的時候比我高幾班,開始他也學過油畫,油畫是黏糊糊的,跟水墨很不相同,這兩個東西怎麼結合啊?這就像一座大山,沙子在兩邊,互相不見,彼此很隔膜,但是你往山上爬,一點一點地爬,到山頂上了,喔,相見了,相遇了!他也是這個觀點。 李懷宇 你是不是跟李政道先生交往比較多? 吳冠中 我們關係不錯。他是大科學家,我不能找他,是他找我的。我是從來不找比我更高的官僚或者什麼人的。他覺得我的一張畫點線結合,我們曾經共同主持“科學與藝術”國際學術研討會。 李懷宇 在文藝復興時期,所謂的“文藝復興人”是將各個學科結合在一起的,而不局限于某一個專業。你既畫畫,又從小喜歡文學創作,有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