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陳逸飛狂侃是非常愜意的事,毫無滯澀,百無禁忌。但是吃飯時就顯得不瀟灑了。
這天午飯由大眾日報老總安排,主人拿出外界難得一見的“景陽岡原汁高粱酒,”還沒有蒸餾過,酒精度據説只有10余度,非常醴醇適口,説是特地照顧南方朋友的,我先嘗了一口,大聲叫好:“糯!”山東的朋友都是酒星,一起狂飲起來,但是陳逸飛卻怎麼也不肯喝,也不解釋原因,弄得大家意興闌珊。
我注意到,他胃口不大,很少吃菜,尤其不吃高蛋白的大葷大腥之物,倒是對山東的大饅頭(高莊饅頭)大有喜歡,一口氣吃了兩隻,還不斷索要鹹菜,吃得津津有味。
回到我們的“總統套房”,他告訴我實話,不喝酒,因為肝不好。
早在軍營體驗生活時,陳逸飛就染上了“B型肝炎”,休息一段時間就正常生活了,直到後來成名了,有專家告訴他,B型肝炎病人中約有20%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肝硬化。
很倒楣,他説,我不幸加入了這百分之二十,現在已經“早期硬化”,所以絕對禁忌煙酒。
我仔細看了看他的手掌和胸腹部的“蜘蛛痣”,默然很久。他那時的手掌,據我看已經是典型的“肝掌”,月亮丘和太陽丘都呈現大塊的赭紅色,不懂的人還以為“氣色好”,其實是提示他的肝很不好了。
“蜘蛛痣”就更糟糕,他身上不少。那是一種皮膚淺表的毛細血管、細靜脈的持久性擴張,形如蜘蛛,故名,用火柴梗壓迫痣的中心,那些形同蜘蛛腿的輻射狀小血管網就會立即褪色,這種東西偶有一個兩個問題不大,數量一多,簡直可以立即判斷肝硬化。
你要休息,我説,絕對地休息。如果嚴重,應該考慮手術。
手術?他尷尬地笑了,沒有這麼嚴重吧。順便問一句,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雖然你在《康復》雜誌呆過,畢竟不是醫生出身吧。
我説,我母親就是患上和你一模一樣的病去世的。
空氣突然凝結了。我意識到自己的失口。良久沉默後,他問,是什麼手術呢?
我回答,脾腎吻合手術。我的母親因為做了這個手術而多活了7年。
他要我解釋原理,我説,不複雜,肝硬化後,靜脈血就進不了肝臟,造成門靜脈高壓(門靜脈就是進入肝臟的大血管),走投無路的血“就近”向胃底靜脈和食道靜脈擁擠,血管因此就曲張得像蚯蚓,什麼時候硬食物(比如梨、果仁等)劃破這些已經很薄並且曲張的血管後,大出血就不可避免,而且很難止血。
脾腎吻合術就是切掉脾臟,把脾臟的靜脈血管和腎臟的靜脈血管接通,把涌往肝臟的血分流,危情就暫時解除,雖不治本,但是可以帶病延年。
要開刀啊?他沉默了一會兒,説,刀,是不好開的,一住院,那麼大個攤子怎麼辦?我注意點就是了。
(胡展奮:《生命聲色盎然》,《新民週刊》2005年第15期)
肝病的時間已長,病情也已不輕,陳逸飛也不是不知道應該住院,應該動手術。
最終沒有去,原因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很矛盾,去醫院住一段,手頭這堆活怎麼辦?
也許他擔心這麼大的手術會有意外的可能,但從他對生命的淡然和從容看,他不會因此不敢去醫院。
更大的可能,是他想把久拖的《理髮師》弄完,再踏踏實實地住進醫院治病。
於是,他全身心地投入到《理髮師》的重新籌拍中。
不排除在停拍風波之後他為了爭一口氣而拼命,但實際的情況是,過去拍《海上舊夢》、《人約黃昏》、《逃亡上海》、《上海方舟》的時候,他不為爭什麼氣,也一樣地拼命。應該説,他是在為藝術拼命。
不拍《理髮師》的時候,幹別的活,他一樣拼命。他公司裏的職員都知道,陳逸飛在泰康路的畫室,常常是一畫就畫到深夜,然後叫人或者自己去買非常簡單的夜餐或者早餐。這種不正常的飲食,不正常的作息,是胃的大敵,隱患就是這麼留下來的。
兩三年的時間裏,從籌拍,到開機,到停拍,到重新籌備,到重新拍攝,陳逸飛每天都牽掛著《理髮師》。他説:
這兩年我全都沒停過,一直都在籌備這個片子,劇本都改了十幾稿,有時間就來好好磨。
以前的膠片,我一格都不會用,包括置景,全部推倒重新來,整個藝術理念都發生了變化。我不是刻意計較,以前不理想,現在就要完全改變,打造精品。我不要和別人比,我是自己過不去,應該説慶倖,如果兩年前,稀裏糊塗地就拍完了,那才是最大的遺憾。
牽掛也好,惦記也好,都不是致命的。問題在於,陳逸飛是個唯美主義者,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親自檢查,甚至親自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