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的本質是將世界對象化,是對征服世界快感的工具化虛擬。相機並不是筆,喀嚓一下,就是某個局部的完整切片。筆是不知道的,作者永遠不知道最終他的書寫將要産生的是什麼。而鏡頭總是知道它要幹什麼。鏡頭其實是武器,是手術刀(它潛在地將世界視為一具已經送到手術臺上的屍體)。鏡頭暗藏著的是暴力。作為現代化重塑歷史的諸多工具之一,圖像的任務其實就是將世界歷史化。在不斷的歷史化中,人類在與時俱進中保持著對於世界的征服者地位。
鏡頭的暴力在於,世界的整體混沌被打破了,世界成為資料、切片、局部、細節。延續的時間成為瞬間。鏡頭改變了人與時間的關係,時間停止,作為歷史的解剖對象,被肢解、被改造、被復原、被重新組合。世界被隨心所欲地蒙太奇。
在雲南西部山地民族的村莊中,我多次目睹照相機給人們造成侵犯和傷害。人們總是在鏡頭面前驚惶不安,或者忽然間歷史化地變成了某一張圖片或電視機畫面暗示過的人類臉譜模式。隨時可見的是,一旦面對鏡頭,人們的舌頭立即翻轉,急急巴巴地説起普通話來。人們認為他們的靈魂會被魔鬼取去,在他們看來,魔鬼就是一隻鏡頭。攝影家笑笑,對愚昧不以為然。他的傑作在《國家地理》雜誌的封面發表,於是照相機、推土機、高速公路、飯店、旅遊團滾滾而來,那照片指示的標題“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不復存在。世界就像統一的五英寸照片那樣被格式化,納入現代主義的統一模型。因此我們越來越發現,世界已經變得如此相似,鏡頭只有一隻。
攝影最大程度地虛擬並滿足了人征服世界的慾望和雄心。此前無法戰勝的高山、河流甚至戰爭的場面都被快門切下,成為區域曝光法、暗房中的化學配方、數字,成為可以在攝影學院函授兩年輕易掌握的技術。攝影引導了人類對技術的大規模崇拜,它把技術改裝成遊戲,並暗示這就是現代藝術的新時髦,就是一個文盲也可以通過一個價值萬元的照相機于瞬間建立起征服世界的自信。我發現,在中國,業餘攝影者最熱衷的事情就是相機的換代,至於照片如何,永遠沒有擁有一台偉大的照相機重要。攝影者敏銳地意識到攝影作為技術的征服世界的天然特權。照相機為那些生活中的弱者提供了拿破倫那樣征服世界的快感,現代主義不再是少數英雄的浴血奮戰,而成為普遍的活動,商業的、藝術的。世界的歷史化、對象化不再那麼充滿血腥味,而是舉起相機,非常專業地、約定俗成地咔嚓一下。我可以想像出偉大的亞當斯把黃石公園那些看起來完全不可征服的懸崖絕壁和巨大的月亮納入鏡頭,然後在顯影液中一片片出現時的喜悅和快感,那一刻他簡直就是上帝,他創造了如此雄偉的風最。他成功地把人們對自然的古老敬畏轉移到他身上,魔術師取代了造物主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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