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置美學原則的突圍—— 讀石虎詩抄

時間:2013-08-14 18:05:05 | 來源:藝術中國

由於漢字無形態的變幻,除連綿詞以外,幾乎每一個字皆可為詞根,故組合之自由度較之西文為大。關鍵在於其間之統率關係並非不可或缺,並置往往成文,成文往往有新意。故先生曰:人們一向所説的字義,不過是字象的局部認知含義,在字的本元範疇中,尚存有大量未被開啟的、未認知的含義。在漢字如此博大的抽象建構中,有什麼命名的困難呢?漢字之間的並置,中國人的意識提供了巨大的舞臺。當兩個字自由並置在一起,就意為著宇宙中類與類之間發生相撞相姻,潛合出無限妙悟玄機。由漢字自由並置所造成的兩山相撞,兩水相融般的象象比隔和融化所産生的意象昇華,是“字思維”的並置美學原則。(《論字思維》)並置美學原則,雖然不能説已經窮盡了漢字的全部美學潛能,然可以説觸及了核心。這不僅僅是藝術家的直覺頓悟,而且是對漢詩的一種理論概括。漢語詩學的這方面的特點,早在二十世紀初,就被西方陷於浪漫主義的濫情的詩人們發現。可惜他們不通中文,只是通過借用了漢字的日語和為數不多的漢語詩歌,發現了與西方詩學迥然不同的藝術世界。他們的驚異和激動,無異於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結果是産生了一個劃時代的流派——意象派,其領袖就是後來被稱為偉大詩人的龐德。這個龐德,在他的厚的像磚頭一樣的《詩章》(《STANZA》)中,乾脆就把漢字作為他的靈感的源泉。書楷書漢字于前,自作詩章于後。在他看來,漢字天生就是充滿詩性的。且看:“朋友”,在英語中,已經被用得如磨光的銅幣,而在漢語裏面居然是兩個月亮並置,“光明”,在英語裏已經失去了對感覺的衝擊力,然而在漢字中,竟然是日月並處。早晨,已經被禮貌性的問好用得情感老化了,可是漢字“旦”卻是太陽出現在一條地平線上,而“暮”,則是太陽被草從所淹沒。   

這是一個英語的語法和詞法的統一性所管轄不了的自由世界。不要説李白那樣的大詩人,就是杜審言那句並不見得出色的詩:“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也使得他們驚羨不已。這兩句被翻譯成這個樣子:   

雲和霧   

向大海   

黎明   

梅和柳   

渡過江   

春天   

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批詩國的忠臣,像孩子一樣對中國古典詩歌進行幼稚的誤讀和模倣。然而,他們長於心理學,而短于文字學,他們發現了一座豐富的礦藏,惜乎,為表面的華彩所蔽,未能深掘,草草做心理學之命名,曰:意象。本著心理學的思路,作理論的概括,把文字之間即無介詞,又無謂語的浮動意象並列,叫做“意象疊加”。這個詩歌流派,還寫出了像《地鐵車站》那樣被成為經典的詩章。但是,美國意象派,只學到了最為表面的東西,像“古道、西風、瘦馬、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還有“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這樣的手法,在我們漢詩的寶庫中不過是“小兒科”得其形,而失其神,只從心理的表層,從感覺的光色形上著眼,也許正是因為這樣,這個流派,只風行了不到十年的時間。    

他們所忽略的是漢字並置的結構功能大於要素之和,其更為深層的東西,那就是漢族人心靈深層的自由,也就是先生所説的:並置“潛合出無限妙語玄機”,“象象比隔和融化所産生的意象昇華,是‘字思維’的並置美學原則”(《論字思維》)由此,先生指出漢字中“存有大量未被開啟的、未認知的涵義”,引申出漢字具有相對的填充性:“一定意義上説,字之新意,是由詩人來灌注的”。    

先生的理論發現,是對於中國古典詩歌藝術特質的一個側面更為深邃的總結。表面上並置的巨大可能和威力,屬於技巧範疇,實質上蘊含著對於人生,對於宇宙的一種嶄新的理解。“象象並置,萬物寓于其間”,此言對於世俗人生感念與傳統藝術觀念當有巨大的衝擊。    

先生之文亦如其畫,從精神到文字無不充滿傳統文化的執著,甚至有排斥西化的語言;然而其要旨,卻與西方前衛文論有殊途同歸之妙。如果把先生的上述主張,與俄國形式主義者所強調的“陌生化”,以及近年流行之詩乃是語言可能性之探索,其詩學綱領何其相似乃爾!    

立足於傳統與前衛的兩座山上,先生發出“字思維”的宣言:“漢字以其無比靈動的本質,以其永恒的靈性的範疇,笑對當代詩人:不是漢字負於詩人,是詩人負於漢字”。這不僅僅是一種宣言,而是一種挑戰,其對象乃是當代乃至前輩詩人。其中包含著對於中國現代新詩的重新審視、重新評價的要求。  

《石虎詩抄》,貫徹了先生並置美學的全部信念,觀其詩,名詞自由並置者交叉疊出,動詞減少到最低限度。並置之美以超越語法的主謂賓名形動的統率關係,突破邏輯之時間空間序列為特點。字裏行間,有兩個極端的張力。一個極端是所用語言和意境極端古典,回避一切口語詞彙;另一個極端是與當代詩壇最前衛的個人化、私語化詩歌藝術在精神上異曲同工,令人想到台灣不為人理解的極端現代派和大陸“非非”詩派。其喧嘩與呢喃,其拼貼與扭曲,皆有西方詩派的源頭。然而先生之詩,出自傳統古意,即使讀者無法解讀其全部詩句,然其間情韻,恍兮惚兮,漶兮漫兮,隱隱約約,迷迷濛濛,通常智慧之人,亦能領略其大概。以《沐眠》為例:   

不拒風雨居為何   

恭天客   

上歡青賜   

窗門斜引婆娑露丹顆   

細冷問朝安   

宿鳥鳴後山   

厭厭沐夢衾擁雨   

半神半仙庸自許   

這也許是先生詩作中句子比較完整的一類,每一句均有相應的動詞謂語,但是每一行的文字在邏輯上是並置的。散亂之星,如銀河布天,其無序之趣,甚于有序:從風雨、窗門、細冷、朝安、宿鳥、後山、夢衾、擁雨中,讀者在想像中不難構成情境與畫境,有風雨中的慵倦,怡然自得;有與大自然的默契,超越塵世的飄飄欲仙的瀟灑。如果有讀者批評,古典情韻的追求痕跡太重,不能説沒有道理。類似的作品還有《燭我》《弗人》等等。但是先生的詩作,這樣的風格是比較少的,更多的是把古典的追求與前衛的觀念結合得比較緊密的。其中最為成功的要算是《額其》了。這首詩把先生的並置原則發揮到了極致,如果光就其中的句子而言,其無序性也發揮到了極致:   

金盤十五宴齊額   

其其格   

無珊曼帳蔽踏歌   

來雲朵話鹿羊説   

斟燈酌燭醉人合   

如果光是就這一節説,其中許多文字的並置是難以用邏輯來梳理的;可是,儘管不能邏輯化,然而卻能令人感受到一種歡樂的宴鄉的場景,這是與帳篷、草原、金屬的酒盤和牧場有關的,從“其其格”多重的復沓,就可以猜測到、想像到與蒙古民族有關,決不是其他族的民俗。  

這是第一重並置的暗示的力量的顯示,其特點在於和諧,每一組並置的文字在性質上都是統一的。這種統一與西方詩歌語法上的統一不同,而是在打破語法統一性的基礎上,構成了一種感覺的、情調的、文字的統一性。

然而,把無序性與統一性結合的這樣緊密,還只是這首詩成功的起點。這首詩的好處還在於,其統一性超越了無序性,這是由於先生用了復沓的章法,使得無序的統一性,從單層次化為多層次。接下去,那種草原上的風情在層次上增加了厚度,而且在內容上展開了歷史的深度:   

其其格   

恨杯龍年駝飲火   

誰竭清雨斷流河   

金秋墨染胡楊棵   

其其格   

酒聞天驕甲胄回   

娜踏金靴跨金駝   

杗木重陣又鐵戈   

其其格   

金盤十五宴齊額   

讀者不難從胡楊、天驕、金駝、鐵戈這樣的並無邏輯關係的並置中,感到只有蒙古民族才有的歷史豪情,正是這樣的豪情把無序的文字引向縱深,讓讀者聞到了酒氣和鐵馬金戈的聲音,感受那宴會上豪邁的、歡樂的氛圍。   

從這個意義上説,這首詩作的傳統的有序性、和諧性、統一性似乎還是多了一點,也許還不能完全表現先生在藝術上探險的雄心。如果這個想法是不錯的,我想更能代表他的藝術上突圍(反叛)的作品,也許應該是那些並置的更加無序,看起來更“混亂”的東西,比如《玄雀》,不但沒有《額其》那樣平行的章法,而且也不是同一情緒的反覆渲染,其中包含著相當的敘事性。詩情與敘事本來就有衝突,何況先生的並置性美學原則,是與時間的連續性難以相容的。也許於此有所忽略,也許背水一戰。   

這顯然是寫人的,用“不父而誰”這樣的怪異的彆扭的句子,也許正是先生所説的“障義詞”,把意義遮蔽起來,等讀者的想像在曲折迷離中和作者會合,作者不想讓讀者和他輕鬆地正面會和,而是若即若離、若隱若現地觀照:這種觀照不是一目了然的,是需要過程的,真如漢武帝形容等待意中人:是邪?非邪?立而望之,翩翩其何來遲。儘管詩中有不少的“障義”性並置,但是,仍然有一定數量明晰的“潛義”性並置。如:   

無網一面   

再如:   

馬井盤車門灌   

從這些並置的文字,再加上其他更多動詞和謂語參與的句子,讀者是不難感到這個父親生活在一種什麼樣的環境中,懷著什麼樣的心緒的。然而從爭取讀者來説,這樣的作品,可能是知音甚稀的。相比起來,《不而》就要精緻的多,當然讀者接受起來也比較輕鬆:   

翠彼橫舟   

不口而詩   

娜彼回雪   

不足而舞   

艷彼扶蓉   

不杯而醉   

盈彼蟾月   

不雙而福   

為了最大限度的並置,在回避動詞謂語方面,與上一首是兩樣的;但是,由於提煉的單純,故其精神瀟灑、逍遙、雍容,昇華出透明的詩境。但是,對於一種新的美學原則來説,太單純了,內容的適應性就不能不受到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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