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松説,就中國美術史的發展,在唐以前,是人物畫的天下,唐以後經五代,山水從人物的背景中獨立出來,經過五代後成為中國山水畫的一個非常強的傳統。但到了宋朝,中國山水畫已達到巔峰狀態。他認為這是因為五代的畫家每一個人為了表現都在不停地創造皴法,不停地發明。到了元朝以後看不到有更好的皴法發展。以後的畫家什麼發明都沒有。也就因為文人畫進入到中國畫壇,強調書法即畫,寫字就是畫畫。文人畫家是讀古書的,在科舉制度下成長起來的人,在封建制度下培養出來的人,有著濃厚的封建思想。因此筆墨論就成為封建文人的寫照。他把所有的繪畫都用筆墨二字的論點去看,不合乎文人的筆墨就不是好畫。
上世紀六十年代,劉國松寫文章談繪畫技法,他談到中國過去記載的元朝有人拿頭髮畫畫,有人用蓮蓬、用甘蔗渣來畫畫,有"吹雲",有"彈本",清朝有人用指頭畫畫,這是因為許多人認為那支筆已無法來表現他們的獨特感受。那時他就呼籲,不要迷信那支筆,上萬人畫了上千年,我們應該想想另外的辦法,來畫畫線條,畫畫點。過了幾年後,他在香港中文大學講課的時候,一個同事又在課堂上強調,不用中鋒就畫不出好畫來。劉國松説,那時他覺得中國畫已走火入魔了,進了死衚同,牛角尖。重病用猛藥,於是他提出一個口號:"革中鋒的命,革筆的命。"結果招來一篇罵聲,有一詩人在台灣的中央日報上説他"數典忘祖"。
劉國松沒有回應對他的責罵之聲。當時他的一位好朋友也批評他,説筆墨就是棟和梁,正如房子的柱和梁,沒有筆和墨,不成其為中國畫。劉國松當時笑了笑,説十年後再説。結果,不到十年,巨蛋型的運動場蓋起來了,雖無棟和梁,但空間比任何體育場都大。劉國松這樣解釋"革中鋒的命,革筆的命":"筆和墨到底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筆,怎樣運筆好?筆就是在紙卷上運作的痕跡,痕跡好就叫運筆好,反之就是運筆不好。那痕跡就是點和線,筆就是點和線。墨是顏色的代名詞,墨就是顏色所做的渲染,顏色好就是用墨好,反之就是用墨不好。什麼叫墨,墨就是色和面。筆墨就是點、線、面、色彩。什麼叫皴?很多畫家皴了一輩子,不知其意。我相信高原的朋友們都知是什麼意思。就是在很冷的天氣裏,在外面跑一圈回來,摸摸臉,有點兒麻麻賴賴的,那是皴了。農夫在地裏勞動,手凍裂了,那也叫皴。翻開字典看看,皴就是肌理。它沒有像許多理論家講得那樣神秘。點和線就別的方法畫出來可不可以呢?你用別的方法是筆所畫不出來的、而又畫得好,那也叫用筆好呵,增加了表現的能力了。所以革中鋒的命革筆的命是在觀念上的,不要僅僅依靠那支筆。從狹隘的筆中解放出來,海闊天空。"
製作劉國松紙
經過西方傳統繪畫洗禮,劉國松認識到繪畫的本質就是創造,深信做藝術家與做科學家沒什麼兩樣:科學家必須在實驗室裏每天做實驗,有發明才是科學家,有大發明成為大科學家,有小發明成為小科學家,沒有發明,不成其為科學家。畫家也應該在畫室裏不停地做實驗,有實驗才有創造,有大創造是大畫家,有小創造是小畫家,沒有創造,不成其為畫家。
為此,他做了許多的實驗,包括台北的所有紙廠都跑過。他畫的紙包括草紙,衛生紙。他想,中國的紙,中國的筆,已經被上萬的畫家畫了上千年了,自己還能有何作為呢?新材料可能會有新的成效。於是他發現了一種糊燈籠的紙,是棉紙材料,裏邊有細的纖維。他説,開始畫的時候,那纖維變成一條條黑線,短短的像小蟲一樣,有一天從外面回到畫室,看見地上有一張紙,看到紙上許多白色的小蟲一樣,忽然覺得好美呀,定睛一看,是那紙的背面,那時意識到紙筋可以將墨擋住。後來他就在紙的反面畫,但畫得很辛苦,因為粗的線條都不容易看清楚,細的就更難了。於是,他想如果把紙筋做在紙面上,把它放大,畫完之後不必看背面,把紙筋撕掉,就是白線。
當時他就找紙廠,商量能否把紙筋做在紙面上。台灣棉紙廠的老闆也喜歡畫畫,聽説是劉國松要的,答應試試看,但一定要最少訂兩令,一千張。當時劉國松比較窮,只好借錢做。第一批出來了不太成功,紙筋還在紙中間,一邊紙厚一點,一邊薄一點,撕紙筋時容易把薄的紙給撕掉。但效果也不錯,只是撕起來麻煩些。為此他為之命名為"抽筋剝皮皴"。後來一談到劉國松的畫時,都知道他用的是"抽筋剝皮皴"。
畫若布弈
傳統的文人畫家講"胸有成竹"或是"意在筆先",劉國松覺得這是阻擋中國畫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他説:"作為一個畫家,我們胸中的竹子,説老實話,都是我們看來的或是學來的,那東西很有限,畫來畫去構圖沒有多少,我們甚至在幾百人的一個畫展裏面,看完了之後好象沒有幾個人的畫。有一句話叫做"千人一面",你想,一個人胸中的竹子能有多少。"
因此,他就提出了一個口號,叫"畫若布弈",是針對"胸有成竹"來的。換句話説,畫畫就要像下棋一樣,走一步算一步,隨機應變。他認為,如果在畫畫之前,已經知道了畫是怎麼樣的,是什麼樣的構圖,是什麼東西,是人物,是花鳥,是山水,而且畫出來是什麼樣都知道,那就沒有挑戰性了。一個畫家沒有挑戰性,精神就不能集中,就不可能全部精神關注在畫面上。如果畫畫的時候有挑戰性,就一定會全神貫注。他説,畫畫要像下棋一樣,而且對手也要和你差不多,到最後誰贏誰輸都不知道。西方人有一句話,是説畫畫的時候是在和畫面對話,是兩個人在講話,而劉國松説他是在和畫面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