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章動筆之前,我不由自主地在網上搜索《我的1997》,希望重新聽聽這首歌。已經記不得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哪年了,大概是高中,或者剛上大學。我們的大學時代,美院校園裏最為流行的是搖滾和民謠,崔健、黑豹、張楚、老狼、唐朝、beyond……實際上,1990年代中後期的音樂已經發生了很多變化,少了89後的壓抑、批判,在調侃、孤獨、無聊的情緒之外,注入了感傷的抒情,有了個人化的敘事。我十分喜歡《我的1997》。這首歌裏像1997、香港等詞彙同樣隱含著宏大敘事,但最為獨特的地方是,艾敬以個人的視角,講述了自己的經歷、愛情、夢想。敘事以一個少女的視角展開,但也有邊緣對中心、城市對大都市、北方對南方,以及生活在社會主義文化背景對資本主義制度與生活方式的期待與想像。譬如歌詞中這樣寫到:“我十七歲那年離開了家鄉瀋陽,因為感覺那裏沒有我的夢想,我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北京城……”“我從北京唱到了上海灘,也從上海唱到曾經嚮往的南方,我留在廣州的日子比較長,因為我的那個他在香港”“讓我去花花世界吧,給我蓋上大紅章”。因為這首歌,艾敬成為當時炙手可熱的明星。但對於大多數歌迷來説,主要是被艾敬為了個人的夢想,敢於闖蕩的精神所感染。
然而,面對艾敬這些年創作的繪畫與裝置,我顯得小心翼翼,直覺告訴我,它們與今天中國當代藝術的上下文並沒有太多的關聯,相反,應該從其他一些地方去尋找解讀的線索。是音樂為她的創作帶來了靈感?是個人的成長經歷給予了滋養?還是女性身份與女性視角帶來的獨特體驗?同時,什麼原因讓艾敬決心作為一名視覺藝術家?1998年,艾敬到美國洛杉磯錄製名為《Made in China》的第四張個人專輯,原本一切都很順利,歌詞最終卻沒能通過審核。唱片的發行就此擱置,此前的努力也付之東流,但艾敬並沒有氣餒,索性放下手邊的事情到巴黎、紐約等地旅行。那段時間,她參觀了許多博物館、美術館,不過,真正沉浸在當代藝術的氛圍,受其影響,還是她移居紐約以後。1990年代的紐約無疑是藝術家的天堂。當時,觀念藝術的浪潮已經消退,1980年代“新繪畫”的復興也逐漸式微,藝術早已不再限囿于本體範圍,而是與性別、身份、身體、同性戀、亞文化、少數族裔等新的題材與話語聯繫在一起。艾敬選擇在紐約的SOHO區居住,因為那個地區正是前衛與實驗藝術的策源地。那個階段,一邊做音樂,同時也創作一些視覺藝術作品。工作之餘,她參觀美術館,逛畫廊,走訪了許多藝術家的工作室,與一些年輕的前衛藝術家成為了朋友。從此,艾敬與當代藝術結緣,對於艾敬之後的創作,這段生活經歷彌足珍貴。
在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紐約——成為了她音樂與繪畫的表現主題。對於艾敬來説,紐約雖近猶遠,既熟悉又陌生。在我看來,紐約也僅僅只是一個表像。如果將《我的1997》與《紐約,紐約》聯繫起來,在瀋陽——北京——上海——廣州——香港——紐約之間,因為她個人的生活經歷,賦予了彼此一種特殊的關聯。事實上,隱藏在表像之後,則是在跨地域、跨文化背景下,對一種類似于文化遊牧生活方式的言説。“文化遊牧”並不意味自我身份的缺失,對於艾敬,這是她個人主動選擇的結果——它源於對現實生活的不滿,源於對既有價值觀念的背棄,同時,還源於青春時代的叛逆,源於對個人夢想的追逐。從這個角度講,紐約不再是所謂的那個花花世界,反而是理想在現實中、在人生不同的階段的顯現。它既是物理意義上的,又不局限於此,它更像是一個異托邦,是在想像中構建起來的。
2016年11月,艾敬再一次回到紐約,在著名的馬爾伯勒畫廊舉辦名為《LOVE·AIJING》的個人展覽。剛好這段時間,我在紐約做短期的策展駐留,自然不能錯過開幕式,許多作品也是第一次看到。在我看來,艾敬用非常個人的方式,簡練卻又意味深長地説,Hello,NewYork,我又回來了。對於紐約,對於過去近二十年的生活,對於自己的藝術道路,這個展覽就像給老朋友的一個承諾,既是一個交代,又是一個新的開端。和此前在北京、上海、義大利的米蘭舉辦個展所不同的是,因為時間、空間、個人的記憶而被賦予了特殊的意義。
I Love Color #19, Oil & Oil sticks on canvas, 90 × 110 cm, 2015 – 2016
I Love Color #21, Oil & Oil sticks on canvas, 90 × 110 cm, 2015 – 2016
I Love Color #22, Oil & Oil sticks on canvas, 90 × 110 cm, 2015 – 2016
本次展覽展出了《I Love》、《I Love Color》、《Walking in the Sun》三個系列的繪畫,還有《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I Love Heavy Metal》兩件裝置,總共22件,一起納入“love”的主題之下。表面上看,繪畫作品多少受到了波普風格的影響。實際上,在早期階段的《I Love》中,藝術家更多的是強調作品的符號表達,亦即是説,“Love”既是表意的文字,也是一種造型元素。表現手法有時猶如拼貼,有時又追求絲網的視覺效果。比較起來,近期的《I Love》系列無論是語言的表現力,還是作品蘊含的情感體驗都有質的蛻變。創作之初,藝術家大多采用滴灑的、表現性的語言,讓色彩在畫面上自由的交融、滲透。這種方式,多少是抽象表現與“色域繪畫”的結合。內在的衝動、情感的表達、身體的釋放賦予了作品以情感張力。接下來,藝術家用厚重的、粘稠的顏料不斷的塗抹,進而對此前那些不確定的、偶然性的效果予以修正。在顏料未幹之際,艾敬將那些平常收集的線頭、小物件,或者旅行帶回的各種雲母鑲嵌或填充到二維的平面上,在豐富畫面肌理的同時,也因為這些“物”而注入了個人的情感印記。事實上,在那些絢爛而華麗的色彩中,隱藏著的是被覆蓋的傷害與疼痛,不斷的塗抹實質是對殘缺的、不完美的掩蓋,而那些粘稠的、肉欲的色彩意向,與其説是視覺的,毋寧説是源於藝術家內在的女性經驗。絢爛來自於戰勝了傷害,生命的強度來源於堅韌,博大來自於包容,艾敬用個人的生活經驗與女性視角,通過繪畫詮釋著對“love”的理解。在《我的母親和我的家鄉》這件作品中,藝術家邀請了瀋陽老家54位親朋好友參與其中。對於這件作品,艾敬談到,“毛衣、毛褲和手套等,對於北方人來説是再尋常不過的過冬之物,然而,這些尋常的保暖衣物卻承載著太多的情感記憶,有母親給孩子織的毛衣、有妻子給丈夫織的手套、還有朋友間相互贈送的圍巾……當它們重新編織到一起,因大家的付出、勞作,而轉變成由無數Love所組成的布幕時,情感就在不斷的衍生、傳遞。”在艾敬看來,只要有情感的傳遞與感染,見微知著,愛就會生生不息,讓人始終感受到溫暖。《Walking in the Sun》系列是艾敬最新的作品。如果此前的作品中隱藏著女性獨特的心理感受,抑或説潛在的傷害,那麼,《I Love Color》顯得自信而從容,強烈的色彩對比中飽含著炙熱的情感。手法與視覺審美上,它們介於印象派與表現主義之間。但從創作觀念上講,為《I Love Color》提供滋養的卻是源於音樂帶來的靈感。就像20世紀中期前衛藝術家們普遍追求藝術與生活的消融一樣,對於艾敬來説,她力圖將繪畫與音樂結合在一起。
Walking in the Sun#5, Oil & Oil sticks on canvas, 90 × 90cm, 2016
Walking in the Sun#6, Oil & Oil sticks on canvas, 90 × 176 cm, 2016
與艾敬認識,除了關注她的創作,更多的時候,讓我感受到的是她對藝術的執著與用心,感受到的是她性格中的灑脫與堅韌,以及對朋友的關愛與包容。《I Love》系列既是她個人生活的寫照,也是情感的沉澱與昇華。當然,如果要找一個起點的話,自然就得回溯到《我的1997》。當那個懷揣著夢想的瀋陽姑娘來到陌生的北京城,生活的曆險就開始了。然而,對於今天的艾敬,對於在另一個藝術領域的耕耘,“LOVE”系列業已成為又一個新的起點。
中國策展人團隊參觀Marlborough Gallery艾敬紐約”LOVE”個展集體照
何桂彥(批評家、策展人、美術學博士、中國雕塑學會理事、四川美院當代藝術研究所所長)
2016年12月7日于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