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達的始終是我自己
裴剛:就是別人經過自己的一番整理出來的東西,所謂的一種常態。 你要把這種常態打破,用你最真實的體驗去表達。
黎薇:對,可以説是最本質的體驗。
裴剛:包括臉上的粉刺也好,皺紋也好,都是在訴説,在表達一個有血肉的人。
黎薇:對。而且我覺得是一種相對平靜的訴説,敘述的概念。比如説寫文章有散文格式,有議論文格式,有小説,還有記敘文。就寫作來講,我喜歡小説的敘述方式,因為我喜歡想像。我特別喜歡看小説裏的那種敘述,那種穿插性強的結構很讓人難忘,比如可能在描寫兩個人的時候,會突然有一段對場景的渲染描述,這種氣氛是可以和人搭得上調的,而且這種場景敘述是相對冷靜而真實的,可以説比較精確,沒有那麼多的詞藻堆砌,但卻讓你更深刻的體會了一種情境感。所以表現在作品上,我曾經很早想過這個概念,但是我沒有理得特別清楚,我覺得現在好像越來越清楚了,我喜歡那種平靜中的不安。這是我作品所處的情境感。
裴剛:你想更貼切、更準確地去表達你要表達的想法和對象。但是你把它做出來以後,你又遠離了它。它並不是完全代表你要塑造的那個個體,而是一個普遍的存在,具有一種常態性的形象?
黎薇:是這樣的。首先它具有一個常態性。而且這些人身上,全是我,就是賦予的全是我自己的感情。因為我一個人的時候和我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完全是兩個人。所以我一個人呆著的時候,我喜歡發呆或者怎麼樣,就是臉上完全放鬆。比如你要出席一個場合,不可能傻愣愣的表情。當你一個人的時候,這些東西就都不存在了。所以我要求這些模特必須放鬆,必須卸掉“鎧甲”,我會跟她們説話,讓她們放鬆。所以我還是把我的感情強加給她們身上了。
裴剛:剛才你説了,有一種常態,但是你還想表現常態下的不安。
黎薇:對,就是暗潮。
裴剛:這種東西怎麼解釋呢?就是帶有一點神經質的東西是嗎?因為我在看這些雕塑多少有一些這樣的東西,用一個詞講可能是“敏感”。
黎薇:可以這樣説。像那件《偏頭痛》的尖臉女孩,她是一個平面模特。而這種工作性質更需要“鎧甲”。因為平面模特在拍雜誌的時候,大家都會選看哪個角度特別漂亮。有的人可能是3/4的臉特別漂亮,有的人側面很漂亮。當時我看到那個女孩,我就感覺她臉是歪的,因為她確實是歪的,人本身都是不對稱的。我就是想把她這個人,就是很本質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當你正面看她的時候,很明顯是這樣的,就是這邊大一點,那邊小一點;這邊鼓一點,那邊癟一點;眼睛是有點愣的,可以説是看著有點對的。我覺得那種感覺其實也挺好看的。
就是很本質,跟別人不一樣的本質。因為我覺得人大多數時間都是灰色的,都是灰色的那群體,就是那樣,我不是很好看,我也不是很難看,我過的也不是很好,也不是特差,很普通。但是這種普通中,每個人又都是獨有的那一個,有自己的一個世界,自己的一個內心世界和現實世界,所以我更關注的是她很本質狀態下的放鬆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她的世界展露無疑。
裴剛:我覺得你又把這個灰色的人拉出來了,就像用一束光重新把她點亮了,又讓她變得獨立而非常態。你在作品中表達了人多側面的複雜性。
黎薇:對。其實你仔細觀察的時候,她們就是很多人中的一個,但又是她自己。墨西哥女藝術家弗裏達·卡洛,我特別喜歡她的畫。她畫很多自畫像,剪頭髮的、車禍的、分娩的,各種各樣的。還有她的兄弟姐妹,她的丈夫等等,她畫了很多重復出現的臉。我看她的畫的時候,就比看那種大場面的畫還要震撼,而且那種震撼感不是來源於視覺的刺激,是來于內心的一種滲透感,整個畫面有一種氛圍,一種情境,就那樣滲透在你心裏,特別難受。你看她的畫裏面完全沒有過度的誇張,她就是很平靜地敘述。她就告訴你她經歷的事實,我經歷過車禍、經歷過分娩、我經歷過難産。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很平靜地對著畫面,沒有難過的表情,或者是痛苦的表情。
所以我覺得當一個人敢於把自己特別本質的一面,赤裸裸地表達出來,放在別人面前本身就是一種勇氣。
裴剛:她把內心的力量釋放了出來。
黎薇:對。我覺得這種釋放甚至比那種畫得血淋淋的東西還要強有力。
裴剛:你在挖掘內心的東西。
黎薇:對,同時也是在挖掘我自己。
裴剛:把自己的力量也釋放出來?
黎薇:對。把我的那種分裂、擰巴、自卑,其實都放到這些作品裏面了,自己可能會慢慢變得強大一點。因為我覺得藝術最終表達的是你自己這個人的存在。
裴剛:好像每一次做作品都在淘洗自己?
黎薇:是。而且我幾乎做每一個人的時候,我都會反覆到鏡子面前看我自己的眼睛。甭管是有什麼事情發生,或者今天是挺高興的,或者今天碰到什麼不好的事,我都會去看自己的眼睛。即使是在不平靜的時候,我仍然要讓我這張臉是平靜的呈現,把所有的暗流留在內部,一定是敘述的,一定不是喊的,或者一定不是帶有語氣的,它是很平靜的,這樣的話,那些被強行按在內部的暗流會通過臉上的五官悄悄顯出端倪。這種沉默比怒吼來的兇猛。
裴剛:你讓表像平靜,把形式感弱化,把內心、心理的感受強化?
黎薇:對,特別對,這樣就本質了。説白了就是既不偽裝,也不掩蓋,就是這樣,往那兒一放,這就是一個事實。
裴剛:沒有太多矯情的東西,不矯飾它。
黎薇:對。我很不喜歡那種表現形式上的東西,因為表面的形式之美往往會消解掉很多內在力量。所以我不在乎別人會説:“你這東西傻了吧嘰的就往那兒一呆。”因為人在那兒呆著就是這樣的。而且她臉上的表情基本上都是沒有什麼變化的,有的話也僅僅是眼神的一點點微妙的變化。
裴剛:我發現你做的所有的這些東西,大部分都應該是傾向於年輕女性的,而且是不斷反覆地做這樣一個年齡段的女性。你為什麼不嘗試做老一些,或者是其他年齡段的,或者是男性?
黎薇:對男性形象的作品是這樣的,我也考慮過。首先,目前為止我對正常男性的塑造還不是特別的感興趣。因為男人總是給我簡單粗暴的感覺,我覺得男人臉上的表情不會有女性那麼微妙。其實我在做這些女子的時候,也試圖用一種男人的眼光去做她。
裴剛:更直接。
黎薇:對。就是它有一種評論性。因為我身邊的男性朋友走在大街上會説:“你看這妞兒,臉上怎麼那麼多疙瘩啊?她怎麼不遮遮啊。”我聽到這種話的時候,經常會給我一種觸動,男人是這麼看女人的。但我又會發現我不是這麼看的。就是她走過來的時候,我也會看到那些疙瘩,但是我直接就會想“內分泌失調了吧。”
裴剛:其實女性在看世界的時候可能更溫情一些,更容易理解對方,而不是像男性看女性的時候,好像就是一個結論。因為是兩種性別,就産生了這種隔閡。包括你在做作品的時候,你可能也更容易理解女性,是嗎?
黎薇:好像也並不是,我不能説更理解她,我只敢説更理解我自己。其實到現在我都搞不清楚,我這個眼光到底是屬於女性的,還是屬於男性的。可能有人會覺得“你就是一個女的”,但這只是一個針對現實而做出的結論而已,因為每個人所經歷的東西都是不一樣的。不能説你現實之中就是個女的,那麼你就是一個純女人,我特別不贊成這個觀點。因為我的生活經歷中,我經歷的很多東西都是男性也要經歷的,而且通常是男性去幹的事,我也都會去幹。
裴剛:你給我的印像是你挺有男孩兒勁兒的。
黎薇:可以這麼説,而且我特別喜歡保護女孩。我看見女孩受欺負我特別不能容忍,從小學、初中這種端倪就已經出現了,而且我不能允許別人對女人侮辱性的表現。尤其是這話從男的嘴裏説出來,但我又不是大女子主義,可以説我討厭女權論調,因為我也看不慣很多那些矯揉造作的女人。從這個角度講我是同情男人的。所以不能説我是更理解她,我只能説這些人可能我比較喜歡。因為她們跟我都是或多或少有關係的,是朋友,是我身邊的,我對她有一個理解,但是我也會選那種完全不認識的,過來就做雕塑的。現在也有可能的,但是做出來可能會跟這些不太一樣,會狠一點,不太溫情。
裴剛:模特給你帶來的東西,對你想表達的東西還是有一些潛在作用的。
黎薇:很大的作用。
裴剛:並不是説模特是模特,你是你。
黎薇:我覺得模特,現在這個情況下對我來説,她只是一外殼,説白了她只是一個外殼。我其實就是把我的東西,把我的世界觀,把我的感受,把我人生的經歷加到她身上去,我只是利用外在。我利用她的外在,但是我表達的始終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