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薇常常被回憶折磨:“我根本不能忍受我熟悉的東西完全消失,回憶會把一個人殺死。”黎薇就是這樣一個常常因世事無常、時光的流逝而絕望的人。面對客觀存在的這個現實,無論是浮于表像的還是在平靜表像下的洶湧暗流都會成為記憶的一部分。留住他們,無疑有著巨大的工作量。恰好她又是個精力非常旺盛又充滿古典情懷的人,投入用其他雕塑家兩倍的工作量完成她的著色雕塑,成為她對自己生命所負載的那份責任與使命。
在翻制完成的雕塑上用油畫顏料重新畫上一遍甚至幾遍,隨著繪畫對象細節不斷的深入,雕塑漸漸變得有溫度感。雀斑、痦子、青春痘包括對象異於常人的細節都纖毫必現。黎薇用最“狠”的方式深挖對象從皮囊到靈魂深處的洶湧暗流。不矯飾、不掩飾、不隱藏讓黎薇的作品有一種鮮活的敏感氣質。面對每一個被常態生活淹沒的對象,黎薇的創作就像重新點亮了對方。黎薇對客觀具象實體的敏感體驗與精細塑造並非抑制主體的空洞描摹,而是在取捨與錘鍊間完成的自我再現。在對每件作品深入刻畫的過程中,完成超越對象經驗的超驗性和提供他者經驗的參照性。黎薇以作品為載體直視靈魂、反省內心,於世俗中見真性情。
解讀雕塑著色
裴剛:你的作品重要的一個特點是雕塑上著色。在雕塑上著色是因為你有之前學習繪畫的經歷嗎?還是因為你對雕塑的認識就是要著色的?
黎薇:你説的這兩點都有。因為開始做這批作品的時候,有點不甘心我畫了那麼久的畫卻要放棄,但是我又很喜歡雕塑。怎麼能把它們融合在一起?當然,這只是最初很幼稚的一個想法。當時想:雕塑做完了我再把它畫了。因為我看東西是比較直觀的那種人。比如我走在街上的時候,一個女人迎面朝我過來,或者一個男人迎面朝我過來,最先吸引我的就是他(她)的臉上的細節和他們的眼睛。所以在我的藝術裏,雕塑是必須著色的。
裴剛:作品著色前後,對你來講有什麼不同?
黎薇:沒著色的時候,我現在看來,倒覺得它也別有一番韻味,也挺有意思的,但是感覺更像一個“雕像”,而不像我現在要表達的這種“活生生”的感覺,對於我這是最重要的。我喜歡那種每次畫完以後,看著它,感覺是我活生生的把它重新有血有肉的添加了一遍。這個顏色就是血肉和靈魂。
裴剛:尤其是上面的一些細節,包括臉上的青春痘,還有血色,臉上的皺紋。這些都幫助人們去理解一個血肉之軀,而不是冷冰冰的一件“雕塑”。它有溫度了。
黎薇:我總覺得不著色的東西給我感覺它只是一個“概念”,或者你可以説它是個肖像,或者是個擺件。但是我覺得著完色的雕塑,已經超越了單純作為雕塑的概念。當時有人説:“我覺得你這是立體油畫。”我説:“你可以這麼理解,我覺得你怎麼理解不重要。”我説:“你第一眼看到它什麼感覺?”他説:“就是震撼和震驚。”他説:“怎麼能是這麼一個人,這麼大眼瞪著我。”然後他又説:“這個尺寸感覺挺有意思。”我做的不是真人大小,比真人的比例要大很多。我覺得原大會出現一些問題:第一,臉上的細節出不來。第二,沒有拉開觀者與對象之間的距離感,應該完全能“融進去”還應該能“拖出來”,現在這個尺寸,放大了能有兩三倍的尺寸。就産生了觀者和雕塑之間的距離,但是看上去還是合理的。如果再過大,就又不知道是什麼樣了。
裴剛:再大一點可能會有一種壓迫感。很少有雕塑家是女性,但是你選擇雕塑是一個怎樣的契機?
黎薇:説起來很簡單,我喜歡一件事就會去幹,也不太會想什麼結果。上大一基礎部的時候,基礎部有到各個係去感受係與係之間不同的課程。我小的時候畫畫,就很愛看雕塑作品,對我來講雕塑表達得更全方位,更徹底、更直接、更“狠”。我是一個特別有精力的人,表現慾望特別強。當我做雕塑的時候,就一下子喜歡上了這種立體的表達,對我來講覺得雕塑會比我畫畫能表達得更多、更到位,後來我就轉到雕塑係了。
裴剛:咱們再回來説上色的問題,像晉祠等古代雕塑很多也是上色的,你認為供養人的“著色”和你的這種“著色”差距在什麼地方?
黎薇:供養人的“著色”是比較概念的顏色,形式化的。它是有一定概念,而且是有一定紀念碑性質的。有的是比較抽象化出來的“假裝”的個體。但是我畫的這個顏色,它是完全有真實原形可循的。比如説這個痦子肯定真是長在這兒了。像晉祠那種上顏色的彩塑,我覺得它是概念化的世俗感,但那個顏色沒有賦予雕塑本身血肉。也許顏色很漂亮、很鮮亮,可都是統一在對佛性的追求中,沒有這種很溫暖和很多情感的傳達,也就是説,晉祠雕塑上的顏色僅是為了給佛教披上“人性”的外衣,而我傳達的根本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性,我覺得這是最根本的區別。
裴剛:在寺院、宗祠的環境裏,更多的是要表達神性的東西。而你所表達的是人性化的東西。
黎薇:對,是更人文關懷的東西,更多情感的東西,也是更平靜的東西。
裴剛:在你所有的女性半身像裏面,眼睛的表達顯得非常突出,而且有些雕塑的眼睛好像是用了某種材料吧?
黎薇:對,它比較亮更溫暖,更能觸動神經末梢。在我覺得眼睛是很溫暖的東西,有的時候我看到一個人,雖然他的眼神可能很兇,但當你看到他眼睛裏灰濛濛的,眼白裏有發黃的東西,你可能會想這個人可能經常熬夜,或者他的肝不太好,然後還有血絲。你會聯想到很多很具體的東西,因此對這樣一雙眼睛的主人就有了具體的溫暖的理解,所以我覺得眼睛的可讀性很強。完全不是“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這樣一句話能概括的,所以我現在儘量避免這種概念化的東西。概念化或者概括化的東西,我覺得都逃不了假大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