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華丁(浙江大學教授)
筆者師從畫家黃逸賓先生凡十余載,多蒙指點,收益匪淺。今將先生平時論畫,參考筆記,追憶輯錄,以饗讀者。
逸賓先生認為,“筆墨是中國畫的基礎。這同西方不一樣。西畫講究的是素描。中國畫沒有筆墨上不去。總之,有筆有墨,乃評畫思議標準。一幅畫有無感人的力度,主要在筆墨。”那麼,什麼是好好的筆墨呢?“我説一句話,就是線條要有內容,雖是一點一畫,內有東西,有神氣,筆中有物。作畫,形也要,大體要像。怪裏怪氣,我不贊成。但要用筆墨來表現形。畫人物,畫出神態,就靠筆墨。畫山水也一樣,就是一個點,也要有鋒、有腰、有根,這樣就有內含。”“有的畫線條像泥巴,毫無生氣。黃賓虹先生的畫,渾厚華滋,力透紙背,得力於他的筆墨內涵很高。行家看畫,不但看正面,也看背面。初學者作畫,隨便一掃,是很膚淺的。我們要一筆一筆,扎紮實實地著力。”
如何用筆,逸賓先生主張多用中鋒,認為這是中國畫的傳統方法。“因為中鋒作畫,比較容易活。我的長線條,就多用中鋒。長筆鋒、長筆桿,又站著畫,意在著力。陸儼少先生説,全身的力集中在手上,手上的力集中在筆尖上,踏踏實實,一筆一筆畫。要像書法一筆一筆寫出來。這樣才能畫出有分量的東西。有些初學者容易‘描’,這是忌諱的。當然,注重中鋒,並不是排斥側鋒,側鋒也畫得好,用側鋒也要厚重,有內含。淡墨如何厚實,做到清而不薄?要用筆寫上去,如寫字一樣見筆,在快幹為幹時再來一下子,用清墨反覆渲染,層層見筆,有天然紋理。”
他“注重‘勢’字,即傾向性。藝術這個東西要有特點、有個性。有的人多用點,有的人多用線,各有其長。黃賓虹的點很高明,這是他的特色,別人很難學。唱戲也一樣,幾個動作與眾不同。荀慧生一齣臺,幾步就抓住人。張藝謀的東西人家為什麼説好?因為他有自己的特色。或者説,好走極端吧!濃的很濃,淡的很淡。要狠一點,大膽一點。做人越老實越好,作畫越兇越好。潘天壽先生畫鷹就很潑辣,來不及的時候,甚至抹布蘸墨也用上了。”
逸賓先生教導我要勤學苦練,熟能生巧。他生前晨起第一件事就是作畫,燈光早于曙光。他説,“學畫的功夫是無窮盡的。黃賓虹先生從16歲開始,畫到90多歲,畫了幾萬張。我也把畫畫當作生活之必需。我畫畫寫寫,就是休息,所以其他的活動都比畫寫吃力。畫是一種藝術,一種學問,一種工作,也是一種娛樂。我最初是畫著玩的。在人家的鼓勵下,漸漸有所追求。我畫毛竹,就畫了好幾麻袋。多畫,熟能生巧。熟了,基本方法就有了,是個樂趣。陸抑非先生講,畫一幅滿意的畫,比吃酒席佳肴還有味。畫事要勤學苦練,這是共通的。”
談到渾厚華滋,逸賓先生説,這是山水的神韻再現,山水畫歷來重視渾厚華滋。層層積染,密而空靈,濃而不結,厚而不板,清而不薄。其方法,我説句通俗的話,就是“先清楚後糊塗”,濃墨小筆層層積染,淡墨可用大筆,淡破濃,濃破淡。覺墨擦、幹擦、半幹時擦都可,重要的是大空小空佈置好,極濃密而能空靈有致,這是黃賓虹先生的創造。極密但要見筆,有好筆墨功夫才可畫得好。結板了,怎麼辦?可用不透色(石綠、硃砂、赭石)補救。實在不行了,挖掉一塊,重畫。有的人用剪貼作畫,我挖掉一塊再補,為何不可。
談到章法,即佈局、結構,過去叫經營位置。逸賓先生説,“本來中國的畫論上,只提到經營位置,自劉海粟、徐悲鴻兩先生留學回來辦美專,搬來西洋教學大綱,章法就有了很大分歧。國畫與西畫,實乃兩大系。中國畫的傳統結構,是所謂多點透視法,而西洋畫是單點透視,直攝鏡頭。西方油畫、水彩畫即此法。他們這種畫法,造型比較準確,可以把景物畫得很準確很精美,但難以及遠,畫長卷長條都不行。不像中國畫,可以一瀉千里,容納萬里長江于一圖,畫出那樣的長卷。所以,我們對西洋的東西要一分為二,不要以為凡帶‘洋’字的都好,帶‘中’字的都不好。傳統的好東西,還是不能丟。”
中國山水畫如何經營位置。概括逸賓先生親授,要者為:要有主次。如畫山,一大峰,一小峰,體現出主賓照應、拱揖的關係。如果兩個山頭並列,都一般大,就沒有主次了。譬如演戲,光出來個小姐,沒看頭,有個丫頭,再配個小丑,就成戲了,濃淡也要互相照應。要有虛實。大空小空佈置得宜,上集下散,左集右散。一邊虛一點,一邊實一點,否則就平了。畫山也要有陰陽面。有虛實,才能看出陰陽面,否則就平板了,站不起來。很淡的山,也要一邊重,一邊輕;佈局要不等邊三角形。中國畫儘管千變萬化,概言之,大孔小孔,都是不等邊三角形。方方正正,就不好看。黃賓虹的樹比較斜,倘直起來,就不好看。即使畫點子,也要講佈局。點子要攢三聚五,平列起來就不好看;平散與斜緊,這是不同風格在結構上的反映。論書法王羲之屬斜緊,顏正卿是平散的。在畫上,吳昌碩是斜緊的,黃賓虹基本上學王原祁,平、散、滿、密。我也是平、散、滿的結構。但平、散、滿也要有虛實,經營位置比斜緊更難。畫家習慣用哪種就哪種。畫習慣了,下筆就是這樣,成了套路,這或許是一種不足。修邊幅與不假修飾。修邊幅,嚴謹,不修邊幅,很隨意,有其特色。畫得好,都能臻于完美。但初學畫,還是嚴謹一點好。待熟練了,隨心所欲了,可不假修飾。初學就不修邊幅,不免要“漏餡”,亂七八糟了。像吳昌碩、黃賓虹諸位大家,隨便弄幾筆就很好看,人家是弄不出來的。
逸賓先生提倡多臨摹。中國畫的寶庫太豐富了,我們繼承傳統,還是要在臨摹上下功夫。我主張臨摹歷來的大家。比如花卉,臨吳昌碩的作品,要認認真真,扎紮實實地臨,不畫上千百張要搞熟是不可能的,要拼命畫就是了。有些黃賓虹的作品,我臨過百把遍。臨久了,就不費力了,開始要忠實地臨。好像我們學文學,要懂得文學語言,就要背熟,學畫也是這樣,那些方法,熟了就用上了。現在有些青年,丟開傳統,急於創新。其實,創新是自然出來的。要臨大家,不要怕人家説你太陳舊。有些畫家本來格調不高,你不必花那麼多功夫去臨。當然,每個畫家都有其長處短處。臨大家,也要師學長舍短。有的人把人家的短處學來,長處卻不學,這是可嘆的。
關於對景寫生。他説,“現實的山水搬到畫面上來很不容易,要選擇適合自己章法去寫景。要善於取捨。我多用速寫方法,不為景所束縛。如為景所束縛,就畫不好。如一定要像,不如照相。在我的書畫集裏,《新昌山村》就有所選擇,不為景所束縛。《昌化路上所見》,就是速寫畫出來的,結構還是傳統的結構。”
逸賓先生諄諄教誨要多讀點書。賞雲“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多讀書則書卷之氣上升,世俗之氣下降。在畫事上起步較晚,更要在提高上下功夫。要練書法,中國畫家,沒有一個字寫得不好而能畫好的。
逸賓先生生前,筆者向他求教,熱心的黃師盡情作答。如問,你作畫喜歡用薄宣紙還是厚宣紙,他説喜歡薄的;有次問,你賦色艷而不俗,怎麼弄法?他説,美院有位教師也向他請教這事,他就指畫桌上那只大洗筆缸説,就憑這個;有次又問,除了黃賓虹,還很欣賞誰的畫,他直言陳子莊(即石壺),凡此等等,真是記不勝記,品茗閒談,黃師的音容笑貌,記憶猶新。
光陰荏苒,在逸賓先生謝世七週年的時候,整理了先生論畫之要旨,以為紀念。
黃逸賓 新昌山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