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所展示的彼岸化生命情感,當然不是日常人倫感覺的表現。這種情感來自於人的意識活動——藝術的陌生化的效果根源於此。藝術語言的象徵性而非符號性,表明生命情感的所指是無限的。藝術語言的不可解釋性,就在於它的意義的無限性。能夠被有限解釋的藝術,不是藝術。而感覺性象徵語言同生命情感互滲便産生藝術形式——這是生命情感的形式,是人的生命情感通過精神活動所寄付的對象。藝術存在的價值,一方面因它用感覺性象徵語言帶出了生命情感的形式,另一方面因它創造了一個獨立自足的本文世界從而把它的創造者從虛無納入人類共在中。倫理沒有這樣的功能。
2、藝術的人文性
藝術的先驗性,將自己和其他精神樣式相區別。但作為精神樣式,藝術、形上、宗教又以人文性為共同特點。人文性,是科學、倫理、美學這些學問形態未被規定為精神樣式的原因。它們缺少內在的人文性向度。自然中的天地陰陽之類的事實性在者、個體生命中以生命本能為目的的感情,被拒斥在藝術語言的象徵之外。藝術對於個體生命而言,它同其生命情感的精神價值的生成相關,同個人超越虛無地平線的方式相關,藝術愛者借助藝術遠離虛無走向存在,當然是由於藝術的——彼岸化生命情感的、感覺性象徵的、形式的——方式。他們根據自己所展示的形式,使流走的生命情感消逝于虛無的可能性不再可能,使利用符號語言不可言説的東西在藝術的象徵語言中得以言説。藝術愛者在藝術中,為自己開啟一種承受普遍自我的精神樣式,這種樣式只在精神層面同普遍自我的承諾者、那作為聖靈而存在的上帝相關。
由於這樣的開啟行為,藝術愛者的個體生命獲得了同他人以及整個人類共在的前提。藝術構成藝術愛者實現人類學不朽的方式。
藝術愛者憑什麼説他是人類中的一員?因為他創造或接受的藝術形式,更因為他以藝術的方式承受著人類共在的普遍性的承諾者上帝。倫理之愛,由於其所愛對象的有限現實性而在根本上無法構成人類之愛的基礎。相反,是藝術所展示出的生命情感的形式,為藝術愛者的彼此相融給與了無限相對的可能性。藝術形式期待藝術愛者的到來。由藝術應許的形式的、非肉身的共在,成為人類共在的一個前提。
藝術的人文性,相對於個別的藝術愛者,它是個人從虛無地平線走入存在留下的痕跡;相對於人類,它是個別藝術愛者邁向自己同類的一種方式。人文性的觀念,不但同個體生命的成長相關,而且和由獨特的個體生命所組成的、區別於動物的人類相關。藝術的人文性,以愛而不是思的方式,把藝術形式的愛者納入人類共在中。當形上之思思出人和動物的差別時,藝術之愛卻抹去了與動物差別著的人類之間的差別。在共同的藝術形式面前,藝術愛者被喚起的不是對形式的佔有而是對其個別性的守護。
人文性的觀念,只是在言述個體生命與人類生命相關聯的時候才適用,並不是人的所有活動如戰爭也具有人文意義。換言之,人文性意味著:個體生命在虛無中的自我建立和建立的個體生命如何同他人共在。正因為有限的個體生命絕對有限,所以,個體生命不再是人文性的終極設定者。個體生命所選擇的造就自己存在的方式,只有在同他人共在的前提下才富有人文意義。而在個人的存在中,藝術、形上、宗教恰好是純粹人文性在場的三種方式。
藝術的人文性,既然不由絕對有限的藝術愛者承諾,那麼,促使藝術愛者承受人文性的東西,或使個別藝術愛者在書寫藝術形式中領受普遍性的東西,只能是一位高於一切藝術愛者、絕對保證人類和動物的差別性的神聖者本身。藝術的人文性,在人與上帝的張力中得以顯明。藝術形式、形上觀念、宗教信仰,僅僅是在為人的精神性存在所依存的純粹精神——聖靈——作見證。相反,如果否定藝術的人文性的神聖本源,那麼,藝術也不再為藝術愛者的共在承諾可能性。藝術的人文性,確保個別的藝術愛者富有人類性向度。藝術形式所象徵的生命情感,由於脫離了它依附的肉身而昇華為人類共在的情感,藝術的人文價值在這種呈現藝術愛者的精神性存在中得以展示。
3、藝術與反批評
只要承認先驗藝術論關於藝術的言説,就必然有對於藝術的反批評的觀念。藝術這種人的彼岸化生命情感的象徵形式,喚起藝術愛者的是生命情感的形式化衝動。生命情感和生命理智的差別在於它拒絕任何觀念的陳述、闡釋、追問,迫使藝術愛者匯融于形式中。
藝術批評包括兩個方面:藝術的批評和藝術現象的批評。藝術的批評即對藝術這種精神樣式和其他精神樣式乃至學問形態的差別性、相關性的言説。在廣義上,先驗藝術論就屬於藝術的批評。藝術現象的批評,指對藝術創作、藝術接受、藝術品、藝術家的批評。先驗藝術論批評藝術的結果,發現藝術現象不可批評。它展開的藝術在觀念上的不可言説性,同批評以觀念言説藝術的前提相矛盾。把形上之思當作進入藝術的方式,這混淆了形上與藝術兩種並存的精神樣式的差別,把藝術形式和同藝術形式展示的東西分隔,這是由於用符號語言的內涵觀照象徵語言的産物。藝術以感覺性象徵語言為展開生命情感的手段,其言説的一切,內含于藝術形式中。形式的開放性,期待任何藝術愛者的進入,但作為生命情感的形式阻止人以生命理智觀念攝入。它要求藝術愛者在自己面前沉默,從而實現藝術形式和接受者的生命情感的直接交通。
由感覺性象徵語言所創造的藝術形式,設定了藝術的接受方式,即只能通過生命情感的感覺,藝術愛者才能企及藝術形式。只有被感覺的藝術品,沒有能夠被理解的藝術品;只有對藝術品感覺的記錄,沒有用觀念批評藝術品的理論。在藝術品之間,不存在比較它們的尺度,每件藝術品一旦是藝術性作品,它就是生命情感的唯一象徵形式。藝術家所創造的形式和接受者所感覺的形式都是唯一的。於是,評論藝術品的優劣,在根本上將不可能。批評家面對藝術形式,最多只可能言説自己的感覺。在讀寫活動中,對於相同的精神樣式,其書寫的語言暗含著相應的閱讀語言。藝術書寫依耐于感覺,那麼,藝術閱讀也離不開感覺。感覺的私人性,使比較誰的感覺更真實的可能性不再可能。何況,對於感覺這種心理活動,不存在所謂的真實性問題。藝術現象的批評,企圖利用理性而不是感性、觀念而不是感覺來認識藝術,又以藝術為理性文化的對象。批評家越是這樣深入藝術,他就越是在背離藝術。“藝術家評論的是什麼?他説了些什麼?如何説的?在我看來,這些問題都不符合邏輯。因為藝術家什麼也沒説,甚至對情感的性質也沒説什麼;他只是在表達,”[5]在象徵。
不僅藝術的對象、語言拒斥藝術批評,而且藝術的使命也顯明同批評的對抗。先驗藝術論把藝術形式的創造當作藝術的唯一使命。在藝術形式中,流逝的生命情感被開出於前景,生命理智、生命意志被後景置入于藝術愛者的心理意識生命體中。批評家以自己心理意識中的生命理智去同藝術形式所展示的藝術家的生命情感打交道,這已發生交流錯位。反對藝術現象批評的目的,是為了捍衛藝術這種精神樣式的獨立性。相反,一般批評的潛在動因,來自於對批評家所依存的批評方式的護守,它與其説是在尋求藝術現象的藝術本源,不如説是在發現批評家耐以存在的根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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