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翻查大部頭的《韋氏字典》可知,與藝術有關的“形式主義”解釋只有一條:“明確強調佈局,在繪畫和雕塑領域表現為構圖的傳統規則。”但我的感覺是,與字典的解釋相比,“形式主義”在今天具有不同的、更多的意義。這還要追溯到一戰時期,那時,這個詞成為了俄國前衛文學運動的名稱,該運動強調詩歌和散文主要在於“形式”。時隔不久,它就被布爾什維克用濫了,成為了又一個“主義”,泛指現代主義和前衛藝術及文學。無論在俄語中它有何含義,但在英語裏它變得俗不可耐。因此,前不久在美國藝術批評界,當形式主義成為一個流行語匯時,令我大吃一驚。任何有水準的文學批評家都無心用這個詞。最近,有些藝術家被稱為“形式主義”派,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他們搖旗吶喊的批評家被另外一些批評家稱作了“形式主義者”。這真是俗氣加報復!
使用“形式主義”這個詞之所以荒謬,原因之一就是它回避了一個難題的實質,比如我們如何感性地評價藝術品?“形式主義”為了推理,認為藝術的“形式”和“內容”可以截然分開。照此説,推理性思維所要解決的就是這樣一些藝術問題,藝術之所以可能就是因為它不受推理性思維的浸透。
經過思考,我覺得藝術中凡是能夠被言説、被指認的一切都要自動從作品的“內容”、含義、要義或“意義”中抽出來(這些詞有損於藝術到底“是什麼”這個宏旨)。如果“形式”在這裡有意義的話,那麼作品中的任何東西,如果它不是關於其“內容”的就必定是關於其“形式”。“內容”本身就無法定義、無法解釋、無法討論。無論但丁或托爾斯泰、巴赫或莫扎特、喬托或大衛企圖表達什麼內容,或説出其作品所表達的是什麼內容,其作品的效果(effect)都超越了任何明確的東西。就算是再差的藝術,也無論作者的意圖是什麼,它的意義就在於此,藝術之所以能夠成為藝術,就是因為其“內容”是不明確的。
這些話已經有人説過,也沒有多麼高深,事實本來如此。但話還沒説到點子上:作品的品質內在於其“內容”,反之亦然,其實品質即“內容”。我們知道,正是由於作品的效果,它才具有了內容。效果更直接的意指就是“品質”。本來可以直截了當地談感受,説委拉斯貴支的作品比薩爾瓦多·羅莎(Salvador Rosa)的作品更好,但有的人偏偏兜圈子,説前者比後者更有“內容”,是何道理?對於這些作品的內容,你沒法説出真正靠譜的東西,但你卻能具體明確地説出兩者給你的感受有何不同。像“品質”那樣,“效果”也是“內容”,如果進一步強調“效果”和“品質”帶給人的真實感受,那麼批評也就基本不需要“內容”了……
有各種各樣的反“形式主義”,這一點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那些更具雄心的批評家試圖涉足抽象和再現性藝術的“內容”,他們的理論是成熟的,在這一點上毫不亞於那些鄙視抽象藝術的反形式主義批評家。波洛克的“滿幅”作品反映了大眾社會的均等趨勢,這種説法在藝術批評領域並不靠譜,因為這與波洛克作品的品質並不相干。再比如,(就像羅伯特·戈德華特那樣)説克萊因的作品提供了“一個形象,反映了一個人全然不露感情並帶著‘壓力下的風度’譯注樂觀地抗爭著。”這就是一種不切要害、一派荒唐的説法。好的藝術的確無涉情感,但如果藝術沒有表現壓力下的風度,對於好的藝術我們還能説什麼?如果我覺得克萊因不是樂觀,而是悲觀的,誰又能反對?就這一點來説,我和戈德華特爭論的基礎何在?連趣味都不用談,因為如果你非要説克萊因的藝術反映了積極的還是消極的東西,那你根本不用看他的作品。雖然我被認為是“形式主義的中流砥柱”,但也曾沉迷于“內容”。不過現在我已經放棄了對“內容”的討論,因為幾年前我突然意識到,我關於“內容”的説法雖然漏洞百齣,但卻沒有人發現,就“內容”我可以暢所欲言,而聽起來又堂而皇之。這不能不説是一個悲哀。2
在我看來,那些反“形式主義者”更有頭腦,他們承認抽象藝術但指責“形式主義者”忽略了再現性繪畫和雕塑藝術的重要性,也忽略了其説明性主題(illustrated subject),無論該主題作為“形式”還是作為“內容”。作為一個有名的“形式主義者”,我對這樣的指責要據理力爭。很明顯,在具象藝術中,説明性主題(或者説“文學”)可以,並且已經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攝影藝術通過“講故事”的方式達到了其最高品質。我的經驗告訴我,攝影作為藝術毫不遜色于繪畫。然而,要一針見血地講出繪畫或雕塑中的文學因素卻絕非易事。
當一個説明性主題作為主題時,其意義(比如女孩兒的美麗,她的膚色、表情、舉止等)會呈現在所有人眼前,而不僅僅是那些習慣於繪畫與雕塑藝術的人。就主題而言,安格爾的肖像畫和《時代週刊》的封面並沒有性質上的差異。那些看不到藝術中非文學性因素的人巧妙地運用著圖像學方法。一件繪畫或雕塑作品之間的品質性差異似乎很少是由於文學含義造成的。我故意使用了“似乎”,因為我們無法將説明性主題以及作品中的一切其他因素與作品分開“思考”或“觀看”。無論你對它多麼的不屑,形象化的東西還是會在某種程度上對你産生潛移默化的效果,何以至此?沒有哪個評論家能夠切中效果品質(quality of the effect)的要害。我還注意到,當前那些對“形式主義”不滿的反形式主義批評家最終還得求助於“形式主義”,因為如果不這樣,他們的言論就會被指責為不痛不癢的陳詞濫調。
以愛德華·蒙克為例。他的“文學性”給我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然而,其藝術的純粹繪畫性影響(姑且不論他的素描和版畫)卻不及前者,應另當別論。雖然他的許多作品在繪畫的層面上都取得了成功,但卻沒能像偉大的作品那樣一次又一次地吸引我的眼球。與馬蒂斯相比,蒙克總是遜色一籌。那麼他插圖式的(illustration)作品如何能承載這麼多的意義?又是怎樣富有激情地將這些意義傳達出來?對於這些問題我希望那些非“形式主義”批評家能不吝賜教,哪怕只言片語地舉個例子也是我求之不得的。因為,用詞語觀照文學比觀照“抽象”和“形式”更易,寫出好的文學評論比寫出好的藝術評論更易。你可以就一部平庸小説甚至是詩歌所描寫的生活進行長篇大論。而且無論你的評論是否能夠給人帶來智慧,你對(作為藝術的)小説和詩歌的失誤判斷也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羅斯金對著一幅自己本來喜歡的畫作嘆息不已,因為那上面畫了飲酒的孩子。假如他談論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本小説,那他的這一舉動就不會如此荒唐了。準確地説,長期以來,不切要害的不是文學批評家,而是那些作家和圖像學家,不過,只要他們不以批評家自居,我們就相安無事。
《藝術論壇》,1967年12月,《現代主義、批評、寫實主義》,查理斯·哈裏森、弗雷德· 奧頓(主編),1984年(未修訂)。
1 編者按:此文原名《批評的問題》,係《藝術論壇》雜誌某系列欄目的一部分。除了格林伯格外,為該系列欄目供稿的還有羅伯特·戈德華特、馬克思·克羅佐夫、芭芭拉·羅斯、賈斯丁·肖爾、蓋貝爾?賴德門、傑克·博納姆和羅瑟琳·克勞斯。
譯注見海明威,《老人與海》。
2 編者按:羅伯特·戈德華特以讀者來信的方式在《藝術論壇》(1967年12月)上發表了對格林伯格一文的評價,在同一期,格林伯格予以反駁(見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