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詩歌永遠也擺脫不了漢語的音韻和代代相傳的民族的古典的靈魂深處的意蘊嗎?我曾經迷戀那種古風,也許此刻仍在迷戀,諸如《麗人行》,諸如《美人》,諸如《1999 夢回青銅時代》,那是我在書畫意義上形成的與古人與那些模糊的朝代相對話、相聯絡的方式和渠道。我下意識地懷舊著、憂傷著,低唱《草原最後的長調》、《站在父親的巷口》和《被偶然救起的記憶和懷念》,直到《白鋼琴》,直到《火車經過》,我何時開始回眸生命的途程了,我會在未來的某次閱讀中被自己的句子感動,還是會發出笑聲? 何況我還期待我的兒子長大後能讀懂我在“埃得蒙頓細雨中的心情”,我相信它們是我個體生命的心靈史,我能掂量出它們的分量卻不敢估量它們的生命力。我努力地將目光和筆觸轉向更宏大的世界、宇宙和人的內心深處,轉向精神、轉向物質之外之上,轉向冥冥未知和永不可知,縱然不可企及,我也要釋放思想與目光,此生飄泊在超越和昇華的路上,那過程和狀態應該是真實的吧,在路上就已心滿意足。
在妙香山寧靜的夜晚我又陷入矛盾的語境和思維中,所以我愚質難除、慧根未果,在囈語中的穎悟斷斷續續,在斷斷續續中尋覓必然與自由的王國,搖搖欲墜、支離破碎、堅忍不拔。“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我沒有王安石般的灑脫,我徘徊躑躅,我走上了不歸之路。
大凡思想者都是痛苦的,我想成為雍容的歌者,在漫長或短暫的生命中不停地吟唱,或在被自己掩埋的詩冢上,堆砌新的高度。
是不是應該徹底的唯物?它與紅塵參破有什麼差別?即令詩歌能延續人們精神層面的生命,即令它能超于軀體而永生,那種延續和永恒是真實的嗎?相對與生活中切膚的快樂與痛楚,相對於陽光、風和一場相思、一次酒醉,精神與物質、生前與死後,真偽難辯、虛實莫測。我甚至想像不出多少年後,我的所謂萬卷藏書會淪落何處,乃至我今夜思緒的記錄、我那被稱做書法的字跡,被稱為詩的文字,乃至歌聲、乃至相片、乃至傳聞,乃至大而化之的名與利,百年以後、千年以後能否存在、如何存在,而存在又將如何。
如果朝鮮8天的行程,因枯燥和乏味而讓我安坐在桌前談詩,兼或寫下一些遐想和感悟,我便感謝這次旅程,感謝平壤和妙香山,這是不可多得的純凈之夜,我的手機被扣在海關,電話不便,語言不通,沒有娛樂,沒有訪客,又了無睡意,甚至沒有足夠的紙張來容納贅語,這就是千載難逢。我昨夜研讀金正日的傳記,了解到他和金日成提出的主體思想。主體思想説人是第一位的,人是根本的。的確,世界是具象的,或在哲學上稱為皮相、表相的,而人的內心世界是多麼渾厚博大。眾生的心宇,可與有形而無際的太陽系、銀河系相比,無定無邊。就我自己的內心而言,我不説不寫,便無人知曉,甚至未來的某一天,如果不憑藉這寫文字,我自己都會忘記,在2001年秋季妙香山的沉沉午夜,蓬勃的思緒與熱情,曾那麼執著地糾纏並燃燒著我的心靈。
2001年9月16日于朝鮮妙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