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詩歌季節

時間:2011-01-21 14:18:36 | 來源:藝術中國

藝術家>王家新>

那一年在希冀中等待,在忙忙碌碌中又百無聊賴,多少個夜晚我整夜無眠,將這些年所寫的200多首舊體詩整理出來,又把幾十首新詩列印成冊,邊整理邊寫,一發不可收拾。多少往事涌上心頭,兒時印記、少年情懷、江山閱歷、生命感悟,寫愛我的和我愛的人們,那些感情是飽滿的,思想也逐漸縝密沉鬱起來。我房間的窗口正對著一條小河,我看著它一年四季的變化,看著它春水淙淙、冬雪冰封,看著花開草綠、葉落枝損。人世的變遷正如一條河及河畔草木的變化,琢磨不定又週而复始。我至今仍感謝那條小河,感謝那有如中國縮影的中原地帶,在那裏我有機會、有大塊的時間體味生活和生命,並收穫了那麼多的句子和旋律,不管它們是不是可以稱作詩,都如我的孩子一樣,我小心翼翼地迎接它們的誕生,並欣喜于它們不斷地成長起來、壯大起來。直到2000年1月我們匆匆趕回北京,直到部長匆匆離去,那是世紀之交的春節,正月十四,北京寒冷的冬日午後,夕陽慘澹,城市裏有零星的爆竹聲。我一個人枯坐在空曠的病房,沒有眼淚。生離死別之痛,那些回蕩在耳邊的哭號,都無法打動我,因為我陷入了暫短的沉思。我驚愕於人的生命竟如此脆弱,他的額頭還是熱的,輸液管拔出時還流著血,而生命卻從軀體裏消逝,就這樣簡單、這樣匆忙,真叫人百思不解。在料理後事之後,我有近一年的時間整理他留下的文件和其他遺物,而更多的時候,我從早晨8點到下午5點,面對寬大的玻璃窗,面對窗外空空蕩蕩的天宇,或許浮想聯翩,或許什麼也沒想,就一個人坐在那裏,不接電話,不寫文字,有時一隻麻雀或烏鴉掠過也會給我帶來半日的慰籍和欣喜,我在過著古代印度哲人般的生活,一種內心無限放縱的自我囚禁的生活。直到空曠的天宇有了形象和內容,直到暗淡迷茫的眼睛明亮清澈起來,我知道我該啟程了。往事只能回憶,路在自己腳下。我感謝生活,感謝生命中小小的挫折,我突然認知了自己的狹隘與淺薄,恥于性格中的柔弱和憂鬱,翻檢詩冊,串串句子已不那麼可人,甚至因無病呻吟而面目可憎。詩人可以孤獨,多愁善感造就詩人,但我不是詩人,我要與詩作別了。我看到過往詩歌中真實感人的一面,也看到它們蒼白單薄的一面,我開始反思詩的真正意義。一個人沉湎于往事和個人的際遇,必會陷入庸碌而自閉的泥淖,少年不知愁滋味,內心抒發的膨脹,導致繁飾下精神的貧乏,自戀意識的氾濫蔓延。這不是基於生活的寫作、知識分子式的寫作,不是真正意義上生命狀態的寫作、高尚的寫作。如果它淪為一種姿態,一種單純的心理敘述,我寧願它們被永遠掩埋,永無出頭之日。

 


饒宗頤先生

我決定與詩作別,是決定與那種狀態下寫出的詩作別,應是詩旅的一次轉折,我的內心至今還是迷戀于新詩這種表現形式,只是不知如何繼續下去、怎樣更好地敘述和表達。我至今仍認為詩歌是超越小説、散文、報告文學等形式的文學體裁,認為漢語詩歌是有生命力的,是一種近於至高的思想與情感的表現形式。真正的詩人,是生命或時代的歌者,屈原如是、李白如是,而拜倫、歌德、普希金乃至當代的北島、舒婷、海子等等均如是,1996年我去四川出差時曾專程拜訪女詩人瞿永明和畫家何多苓伉儷,在他們空曠的居室兼畫室,讀那位中國的懷斯派油畫家的作品和那位舞蹈家出身的漂亮女詩人充斥著黑色、眼神的詩化世界,那是一種神秘莫測的、與人間煙火無關的生存狀態。我達不到真正詩人的境界,也許許多詩人都沒有達到。詩隨處可得,詩的境界高不可攀。詩是語言、思想、情感的結晶。在漢語詩歌遭受空前冷落的時代,在漢語詩歌春潮萌動的時代,在我們民族經歷百年磨難之後迅速復興崛起、觀念激烈碰撞的時代沒有誕生真正的詩人、偉大的詩人是無奈的、可悲的。我們文字組合起來有著自己的音韻和節律,不用去摘取諾貝爾詩歌獎、文學獎,那會太牽強太諂媚。我們只管用自己的文字寫作,用漢語表達亞洲大陸黃皮膚人群的思想情感,這已經足夠,所以我在作別自我繭縛的語境,而不是與漢語詩式作別。

20世紀末,或説21世紀的漢語詩歌應有新的舉動、新的面貌。我們經歷了或正在經歷著民族歷史上罕見的大變革,國家日新月異、世界異彩紛呈,我們的內心在承受著驚濤駭浪般的撞擊和洗禮,這個時代將誕生什麼樣的詩人,詩人應該如何反映這個時代,我沒有發言權,沒有成型的設想。就目前的層次,我所期待的詩或詩人,應該是敏感的、豁達的、睿智的、宏觀的、深刻的和高尚的。我知道這種主旋律式的願望會被一些詩人所不恥,因為許多人認為詩歌或其他藝術創作是個體的私秘的內心化的或意念層面上的,因而不存在敏訥、愚智、寬狹、深淺、雅俗甚至與身外的世界與時代無關。但我依舊嚮往著我的主旋律,當然也不排斥別人的探索和主張。有一點我執著地堅信,歷史是最好的評判,大浪淘沙之後,黃金閃爍于沙土,或如珠出蚌、如玉出岫,數量稀少、至為珍貴。我們永遠不能低估詩歌的價值,永遠。沒有詩情的人沒有什麼罪過,但生命終顯蒼白。詩化的生命爛漫絢麗,豐富雋永,不因漫長而倦厭,不因短暫而空虛,詩如聖者頭上的光環,猶如火焰邊際最清澈的光華,她簡約純粹,她深邃博大。真正的詩是人類軀體泯滅後可以承傳膜拜的舍利,在超越的時空中不朽。所以我迷戀我等待,不能成為出類拔萃的詩人,我就不做詩人,詩人已死,詩人未生,詩人在煉獄煎熬,等待一場火,等待涅磐中飛揚成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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