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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跨界表演藝術家吳興國:我恨我,我也愛我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1-06-10 16:14:35 | 文章來源: 南方週末

可不可以不這樣打我

可不可以不這樣打我

26歲,吳興國覺得整個世界都在他的足尖下旋轉。

因為表現優異,吳興國成為復興劇校第一個被保送進文化大學的畢業生。從大學畢業,又順利進入軍中“陸光“劇團,很快成為當紅武生。還在大學的時候,吳興國加入了雲門舞集。有武生的功底,加上林懷民對傳統文化的偏愛,他很快脫穎而出,成為《白蛇傳》、《奇冤報》裏的男一號。

一邊唱京劇,一邊跳現代舞;京劇是飯碗,現代舞是未來的追求——吳興國為自己設計的人生道路平穩而明亮。京劇演出,十有八九是武生在前,老生壓軸。散場之後,劇團裏的頭牌老生周正榮總會找到機會在吳興國身邊不緊不慢地念叨:

“你以為跳舞可以跳幾年?舞蹈是西方過來的,你沒有想一想?你從小學的是武生,傳統戲劇真正的精華都在老生裏面,從前都是老生在帶團,武生就憑一把力氣,舞蹈不是也這樣嗎……”

“你別看我,劇校請我去教,我還不想教!我就看上你了,個頭扮相功夫嗓子都有,搞什麼舞蹈……想清楚了沒有?趕快給我磕頭吧。”

吳興國開始是陪笑點頭,老被周正榮追著説,慢慢覺得自己好像真的什麼都沒學到。

頭磕下去,周正榮跟吳興國説的第一句話是:“我送你兩個字:控制。你要學會控制,控制你的呼吸,控制你的情緒,控制你的生活,控制你的感情。你知道這兩個字多難嗎?”

從那以後,吳興國經常到台北人跡罕至的孔廟去練嗓。每次師傅到劇團,他必沏茶、倒水、遞上熱毛巾,然後垂首而立。劇團的同事在一邊起鬨:興國,那麼客氣幹什麼?不要站著嘛!

每個週末,吳興國都帶著妻子林秀偉到師傅家裏吃師母做的炸醬面,逢年過節行磕頭的大禮。“當時台灣已經進入現代社會,可是我們一切都是按照古法來的。”林秀偉回憶。

周正榮想把吳興國的底子砸實,收徒六年,只教吳興國一齣《戰太平》。但是“陸光劇團”一個季度一次的公演要求演員必須有戲可演,帶團的三顆花(軍官)慢慢沉不住氣了:興國,我幫你找個老師。我找的老師,比你老師年紀還大,比你老師會的戲還多。吳興國左右為難,但“三顆花”堅持:不演戲、不教戲就不要拿“陸光”的薪水。

新老師是民國後第一批學京劇的女藝人、馬連良的同門師妹關文蔚。這一下子變成對周正榮的羞辱。關文蔚教吳興國一齣《贈綈袍》,周正榮立刻教吳興國《戰太平》,關文蔚教吳興國第二齣戲的時候,《戰太平》才只教了文戲和唱腔。

有一天教身段,吳興國做錯了一個最細微的動作。周正榮抽出靠旗,“啪”一聲打下來:你在想什麼?你回家背不背戲?靠旗是用藤棍做的,抽在身上,疼痛立刻嵌進肉裏。打到第四下,吳興國下意識地擋了一下,“老師我已經三十二歲了,可不可以不這樣打我?”

周正榮把拜師帖扔在吳興國面前,拂袖而去。這是古典師徒關係的結束,也是遷臺之後,國民黨努力維繫的京劇輝煌時代的結束。

周正榮以“台灣四大鬚生”之一的盛名參加陸光的“勞軍”演出,台下亂得像蜂巢,長官站起來喊一聲“安靜”只能維持兩分鐘,周正榮神色如常,一板一眼,勁頭鉚得十足。有時候晚上露天演出,起大霧,臺上台下兩不見,周正榮還是那樣唱。

“我在雲門舞集碰不到這種空間,那是道統,也是任務,唱戲的人完全沒得選擇。”吳興國説。多年之後,他讀到戲劇學者王安祈為老師寫的傳記《寂寞沙洲冷》,其中摘錄了多篇周正榮的日記。周正榮每天都在反思:今天唱了什麼,應該怎麼改進。其實當時他已經無戲可演。

1995年,完成歷史使命的台灣三大軍中劇團在一夜之間被解散。陳情的老兵一直鬧到李登輝那裏,才勉強把三個劇團合併成一個“國光劇團”。新團容量有限,大批京劇演員被“買斷”,然後失業。

中國國王級悲劇怎樣演

“陸光”被解散的時候,吳興國的當代傳奇劇場已經成立了九年。“當代傳奇”的前身是“興中會”——一幫愛看吳興國的戲,對京劇現狀不滿的大學生夜夜聚集在吳興國家裏,商量怎麼改良京劇。“大家都認為京劇很精緻,我自己也學到了精緻,可是精緻只限于表演,文學上可能還不如崑曲。”吳興國現身説法,大學生們一致贊同。

文學不行,最簡便易行的方式就是嫁接,“莎士比亞的文學全世界都認可,我去跟你結合,失敗了是我的問題”——這就是“當代傳奇”一系列莎翁戲的由來。

故事變了,講故事的方式也得跟著變。周瑜從少年得志就是小生,到了中年還是小生;劉備三顧茅廬的時候,諸葛亮才二十歲,就已經挂鬍子表示老成,到《出師表》的時候他還是老生,諸葛亮這一輩子有沒有年輕過?麥克白從一個下級軍官,建立戰功,取得城堡,當上相國,到最後企圖謀權篡位被殺,他這一輩子是用小生、武生、老生還是花臉來演?如果生旦淨末丑的劃分是可疑的,這些行當臉上的粧能不能變?扮相變了,戲服能不能變?

1993年,已在香港電影美術界嶄露頭角的葉錦添來到台灣,他的第一個合作者就是吳興國。當時吳興國在排根據《美狄亞》改編的《樓蘭女》。葉錦添記得,吳興國為了追求希臘悲劇的味道,規定:“舞臺上的主人公不出三人,偌大的舞臺上經常只有兩個演員在對戲,龐大奇異的人物造型誇張地孤立了每個角色。”葉錦添拉著箱子,從台北迪化街永樂布料市場蒐集每一塊將被用在《樓蘭女》戲服上的布料——“當代傳奇”每一毛錢的製作經費都來不得不容易。沒有班底,每次排戲都向公家劇團借演員;沒有錢,吳興國去演電視劇,戲服既要精益求精,又要盡可能地便宜。

因為有京劇的道統,“當代傳奇”創團很久,吳興國都刻意端著“國劇”的架子。“我是真正唱過大戲的,我知道傳統的精緻和豐富。我總感覺,我要找西方,就找門當戶對的。”

1994年,吳興國和“國光”當家花旦魏海敏受邀參加巴黎夏日藝術節。法國人本來想請吳興國和魏海敏唱猴戲《安天會》。吳興國不服氣:“他們只是把我們的戲當成技術在看。”他自作主張把戲碼改成《霸王別姬》:讓外國人看看“中國國王級的悲劇”怎樣演法。

演《霸王別姬》,吳興國不做任何新編,他把所有有關此戲的名家唱段全部找齊:尚長榮把霸王對生命的不捨著力表現在對烏騅馬的愛撫上,以至於虞姬三次叫“大王”,他都不肯回頭;袁世海在虞姬勸霸王飲酒一段的吹打上做足工夫,每一聲唱都踩在腔上,勸酒變成了逼酒:霸王步步倒退,虞姬步步跟上,到後來霸王沒有退路。

“什麼叫‘天要亡楚,天要亡我,非戰之罪’?霸王是什麼人?最後居然不是別人打他,是他最愛的人逼他喝那杯酒!”一番偷師,吳興國大過戲癮。法國人看他演的《霸王別姬》,以為自己在看希臘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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