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進:興奮地表現愚忠愚孝
齊國大軍壓境,弱小的魯國上下慌神,有人喊打,有人喊和,孔門弟子分成兩隊跪坐老師左右,商量退敵之策,唯獨不見子貢,子貢到棺材鋪裏囤棺材去了。腦筋活絡、能言善辯的子貢説服齊國退兵,“野人”子路心直口快:老師這麼器重子貢,還是因為子貢會賺錢,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老師你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孔子氣得吹鬍子瞪眼,又無可奈何。子貢上路,子路背誦著孔子的語錄緊隨其後。子貢和子路在齊、吳、越、晉之間週旋六年,引發一系列世界大戰,天下血流成河,魯國卻安然無恙。
把卷髮扎成亂哄哄的小辮的子路,油頭粉面、兩撇人字胡的子貢一次又一次引爆劇場裏的笑聲。一個政權完蛋,就有一面彩綢從舞臺的天棚處“嘩啦”一下迅疾落地,紅色、藍色、綠色、黃色,一塊一塊,閃著不可一世的俗麗亮光,剎那間萎頓在地上。
除了給人藝排的戲,《説客》是林兆華最通俗的作品,它遇到的尷尬也一樣通俗。 (李晏/圖)
“那個布質地不行,太沉。一下子就掉地上了,倒是有衝擊力。”林兆華更喜歡他排的話劇《阮玲玉》裏那塊綢子,很輕,往下掉的時候還在半空蕩了兩下,仿佛有話還沒説完。
“《説客》是一個國際題材。不過我沒想那麼複雜,我只是想表達:忽悠太多了——政治上的忽悠,歷史上的忽悠,藝術上的忽悠,個人生活上的……”林兆華給《説客》定的是喜劇的調子,他希望演員像説評書一樣把戲演完。於是,扮演吳國寵臣的演員像小瀋陽一樣在頭上別兩枚發卡;西施一邊隱忍實施美人計,一邊拿著麥克風唱《在水一方》;子貢濮存昕不束冠帶,大背頭出場;子貢和子路完成使命,卻遭吳國追殺,子路正衣冠,從容就義,子貢卻在第一時間鑽到桌子底下……
林兆華對“子貢”濮存昕滿懷期許:“我希望他把表演做到極致,極致之後又一個昇華。這個昇華不見得是正面的,適得其反也許恰恰是我要的那個。”演慣正派角色的濮存昕確實演出了子貢的風流自得。
劇場笑聲不斷,《説客》的情景卻並不樂觀,“現在反映還可以——不是胡鬧的戲,還有點娛樂性,但要繼續演,濮存昕沒有時間了。沒有他,演出商就不接這個戲……”很多人認為,除了給人藝排的戲,《説客》是林兆華最通俗的作品,它遇到的尷尬也一樣通俗。
《説客》是編劇徐瑛《春秋三部曲》之完結篇,三部曲最先排出來的是《刺客》:門客豫讓為了給主人智伯報仇,毀臉,吞炭,數次行刺,如願之後伏劍自殺。主人公豫讓讓男主角何冰擰巴到不行,豫讓的瘋狂、執拗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編劇徐瑛説,豫讓是一個純粹的英雄,林兆華排《刺客》,最大的興奮點卻是表現“愚忠愚孝”。
寫《刺客》之前,徐瑛已經寫好了《門客》。《門客》是《趙氏孤兒》的余緒。2003年,林兆華和田沁鑫同時排演《趙氏孤兒》。林兆華對自己的版本不太滿意,結尾是孤兒不報仇,但一句話就給交待了:“不管多少條人命,他跟我沒有關係。”
可在這句話之後,林兆華還有很多好奇:“屠岸賈知不知道孤兒的真實身份?孤兒願不願意、敢不敢殺屠岸賈?屠岸賈對孤兒是有養育之恩的,不殺屠岸賈,孤兒可以飛黃騰達……”
徐瑛劇本的使命就是滿足林兆華的這些好奇:屠岸賈早知道孤兒的底細,並把這當作自己的命運;真相大白之後,除了屠岸賈,孤兒殺了屠府全家,他的理論跟當年的屠岸賈如出一轍:只有滿門抄斬才能徹底結束仇恨;程嬰和屠岸相繼引刀自裁,孤兒重新成為孤兒,中國歷史開始新一輪的殺伐……
劇本早就寫好了,林兆華卻認為“太矯情”——等於為雙方的血腥尋找合理依據,一直撂著沒排。在《趙氏孤兒》的問題上,林兆華寧可回到伏爾泰的人道,哪怕蒼白。
1990年夏天,林兆華曾為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排演過一版《中國孤兒》。演出地點是天津戲劇博物館的舊戲樓。河北梆子劇團在戲樓的二樓演出傳統劇目《趙氏孤兒》,天津人藝在一樓的中央表演區表演伏爾泰根據《趙氏孤兒》改編的《中國孤兒》。《中國孤兒》的演員時不時齣戲,成為《趙氏孤兒》血腥屠戮場面的觀眾。滿腔仇恨的程嬰甚至會坐到放棄復仇的成吉思汗的對面,看他表演。
當時林兆華不知道,《趙氏孤兒》會成為中國的編劇、導演們一再返回的“母題”。每一次故事新編,講故事的人都變成孤兒,反覆糾結“報不報仇”,而“報仇”背後更大的命題是如何看待本族歷史的血腥和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