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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心沫:精神分析女性主義批判

藝術中國 | 時間: 2010-12-01 17:57:27 | 文章來源: 李心沫的部落格

文\李心沫

弗洛伊德在其心理分析名著《少女杜拉的故事》中曾有過這樣一段描述:(杜拉一個人走在德累斯頓的美術館中)“在吸引她的那幅畫前止步。她在《西斯廷聖母》前停留了兩個小時,沉浸在靜謐的愛慕中。當我問她,那幅畫的什麼地方讓她如此陶醉時,她找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最後她説:‘是聖母’。”杜拉並不知道她從聖母那裏得到什麼,或者想要什麼,也不知為什麼她會被聖母所吸引。弗洛伊德的解釋是她需要的是一個男人,首先是需要K先生,被抑制的需要對象則是她的父親。而作為對父親的超越,她需要的是弗洛伊德本人。埃廷格通過對這段杜拉凝視聖母的情境中,讀出的是迥異於弗洛伊德的結論——杜拉需要的是女人。借助拉康的“魅惑” (fascinatory)她提出一個子宮界(Matrixial)的概念。“杜拉不僅是注視著聖母,她被畫面”知道“如何去創造的幻想所吸引,換句話説,凝視是相互的。因此,注視著她的,以及讓她著迷的是聖母。這正是子宮界(Matrixial)魅惑(fascinatory)的一刻,此時一些女性形象交匯在了一起:母親和聖女,女人和女孩。”【1】 埃廷格為精神分析女性主義尋找到一個出口,就是借助於對弗洛伊德菲勒斯中心主義的批評,建構起了一個它的側面——子宮界際遇的發生:女性是被女性氣質本身所吸引,這種吸引不是來自俄狄浦斯,也不是來自非俄狄浦斯,它來自於一個早已存在的女性中的差異。

我想埃廷格和弗洛伊德的問題幾乎是同樣的。他們其實都沒有完整的回答杜拉被聖母深深吸引的真正原因。首先我們來分析一下圖像,這不是一幅普通的作品,而是藝術史上的偉大畫家拉斐爾的傳世名作《西斯廷聖母畫》。這是一個基督教題材的作品,畫中的聖母安詳而完美。她懷中抱著幼年的耶穌,眼睛向前方注視(請注意:聖母的眼目光沒有落在小基督的身上。)她的眼睛如此清澈,不帶任何的情慾,沒有哀傷,沒有憂鬱,沒有喜悅,哪怕是一絲悲憫也沒有,那目光中是一片虛空,寧靜的虛空。當觀者凝視她時,其實他也同時被聖母凝視,那凝視會使人産生錯覺——仿佛跌入了浩渺的時空中。其實在此時,聖母的身份和性別都不在注意的範圍了,所以我們發現杜拉並不明確是什麼吸引了她的注意長達兩個小時,“她找不出明確的答案”只有當她的凝視被問話中斷,她最後才説是“聖母”,其實那個不明確的東西才是她凝視的動因,“聖母”是她後來添加上去的。確切的説,她所沉浸其中的不是聖母,而是那雙凝視的眼睛,更確切的説是那眼中寧靜的虛空。那裏仿佛存放了關於生命初始的所有資訊,那個非慾望的元我的狀態在其中展開。那裏充滿溫馨和靜謐,不被任何他物侵入與紛擾。當我們回顧杜拉的病症,她的所有的糾結之處都在慾望上面,她的病源自“元我”被分化後的世界所帶給她的困擾。 他父親的情人是K夫人,他們兩家經常在一起,K先生運用了一種近乎強暴的方式侵佔了杜拉的情感生活,而她的生活與精神世界被K先生損壞了,她的癔病就是直接的結果 。杜拉對她的家庭女教師還有K夫人的好感,也因為她發現她們對自己的好是出於戀慕自己的父親而中斷了。杜拉病了,因為她被糾纏在一個個情慾的紐帶裏面,無法脫身,並且她受到的是來自異性與同性戀情的雙向的傷害。

“當治療的最初階段的困難克服之後,杜拉向我講述了她和K先生在一起的一個更早期的情結,甚至可以更好地認為這是以此創傷性的舉動,那時她才14歲,K先生和她以及他的妻子做了一個安排,讓她們某一天下午在B城的主廣場他的公司所在地與他見面,以便去觀光一個教會的節慶活動,但是,他卻説服他的妻子留在家裏,支走了他的職員,這樣,當這個小姑娘來的時候,就只有他一個人了,當進行的隊伍快到跟前的時候,他要這個少女在門口等他,這扇門面對著通向樓上的樓梯,這時他把外面的百葉窗拉了下來。然後他回過身來,不是向開著的門走去,而是突然把這個姑娘緊緊地摟住,強行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口。對於一個以前從未這樣被親近過的14歲的女孩子來説,這種情況當然會引起一種性興奮的不同感受,但杜拉在當時卻産生了一種強烈的噁心的感受,她從這個男人的擁抱中掙脫出來,趕緊從他身旁跑到樓梯口,又從那裏跑到通往大街的門口。不過,她仍然繼續和K先生見面,他們兩人誰都沒有再提過這個短暫的場面;根據杜拉的描述,她把這件事當作一個秘密來保守,直到她在治療期間做出懺悔的表白,不過,一段時間之後,她卻避免單獨和K先生在一起了。在那次親吻的場面之後,杜拉拒絕再參加派對,但卻沒有給出任何理由。”【2】

這是杜拉人生中第一次的與異性的接觸,卻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一個被佔有和強迫的開始,這令她感到噁心,這使它有意避開那些充滿情慾的男性。K先生一直在杜拉身邊,他在引誘她,並且試圖佔有她。他在她睡覺的時候偷偷溜進她的臥室成為杜拉的一種隱蔽的焦慮,並且反覆在夢中出現。杜拉拒絕K先生的誘惑,卻又被他的誘惑所吸引,她幻想著真實的愛會發生在這個曾經靠近她身體,並且想佔有她的身體,不斷的送禮物和寫信給她的這個男性身上。這種幻想出來的愛最終是破滅了,因為當她向家裏人講述K先生向她求愛,她的家人去找K先生質問時,他卻否認了一切,並且污衊了杜拉。他説他曾從他夫人那裏聽説,她除了對性的問題感興趣外,對別的問題一概不感興趣。而且她經常在湖邊他們居住的房子裏看曼特加扎(Mantegazza)的《性愛生理學》和諸如此類的書籍,他補充説,最有可能的是,她被這種讀物撩撥德過度興奮了,只是對它所描述的整個情景産生了“幻想”。【3】杜拉徹底絕望了,這種絕望既來自異性世界也來自同性世界。事情是這樣的,在K先生向她求愛的前一兩天,K先生的女教師向杜拉講述了一件事情,就是,在K夫人出門的那段時間K先生曾向她求愛,並且狂暴的與她做愛,希望她答應他的請求,他説他從他的妻子那裏什麼也沒有得到。女教師屈從了他,但沒有多久他就不再關心她了。當K先生跪下來向杜拉求愛時説的卻是同樣的話:他從他的妻子那裏什麼也沒有得到。杜拉給了他一個巴掌,她感到了巨大的羞辱和傷害,那不僅僅是出於像弗洛伊德認為的杜拉對女教師的妒忌。

另外一重傷害是來自K夫人,她是杜拉所戀慕的女人,她們經常住在一個房間,互為知音,那些關於性方面的事情只有她作為和K夫人的私密交談時她才會説到,而K夫人卻將其輕易講給K先生。杜拉發現K夫人對自己的愛不過是一種取悅于杜拉父親的假像,實際上這個小姑娘對她的依戀是微不足道的。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杜拉的家庭女教師身上,她們也曾經保持了良好的親密關係,探討一些知識的問題,但杜拉最後發現女教師對自己的熱情和服務都是因為她愛自己的父親,而自己只是一個道具。她於是中斷了和女教師的來往。

杜拉在一個慾望界了看到了種種醜惡與虛偽,在一個對象化的世界裏,無論是異性戀還是同性戀都是一種人格鏡像的扭曲,人們在一個幻象交織的世界裏再無法還原那個“元我”的形狀了。雖然弗洛伊德不斷的用精神分析的方法為杜拉尋找著病原,但他還是使自己陷入了力比多論證的片面性。他將自己也分析成杜拉的愛欲對象(雖然是通過移情來完成的)。在他的分析裏,杜拉愛K先生的實質是愛她的父親,進而把弗洛伊德本人當成父親的替代品。他始終試圖把杜拉引向俄狄浦斯情結。

然而杜拉放棄了治療,放棄治療的原因也並非弗洛伊德所認為是出於報復,而是弗洛伊德沒有真正懂得杜拉的精神世界。她的病的根源無法用性壓抑來得到完滿的答案,她倒是一個典型的在他者戀世界裏的受害者。他者戀包括了異性戀和同性戀。即使是她的父親,這樣一個關切她的人,卻為了自己與K夫人的戀情得到保證,默許了K先生對杜拉的誘惑和潛在威脅,並且僅僅是為了打消女兒對K夫人的敵意,而不是僅僅為了女兒的病,杜拉的父親才把她交到弗洛伊德的手上。

杜拉是一個孤獨無依的女孩,表面看來,她擁有一切,但她一無所有,她的癔病是來源於對她生活世界的絕望。

這也就有可能解釋為什麼杜拉在西斯廷聖母前站了兩個小時,她為什麼被如此吸引?她在聖母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聖潔的,乾淨的,沒有慾望和梅毒的世界(杜拉的父親患有梅毒)。

埃廷格説“杜拉不僅是注視著聖母,她被畫面‘知道’如何去創造的幻想所吸引,換句話説,凝視是相互的。因此,注視著她的,以及讓她著迷的是聖母。這正是子宮界魅惑的一刻,此時一些女性形象交匯在了一起:母親和聖女,女人和女孩。”【4】 埃廷格試圖尋找著女性氣質認同的路線,在這個線索上,母親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並且應該是最先成為女孩的榜樣的人物, 因為母親在一個女孩成為女人的路上起著決定性的作用。但是在埃廷格的整個論證中,她一直都在回避母親,她談到杜拉對K夫人的愛,還有杜拉對女教師的愛,但惟獨沒有談到杜拉對她母親的愛。原因是母親是杜拉所憎惡的女人。——她把“全部的興趣都集中在家務事上。她並不理解她的孩子的那些更活躍的興趣,把一整天的時間都專注于打掃房間,清洗傢具和器皿,,使它們保持乾淨——甚至達到了這種程度,以致不可能使用和享用它們。”【5】 杜拉看不起她的母親,並且經常冷酷無情的批評她,她的母親對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影響力。

在杜拉的故事裏,母親的形像是粗俗的,惡劣的,沒有教養,更缺乏女性氣質的,她的所有工作就是在打掃和做清潔房間的工作。這位母親的丈夫和女兒都在鄙視他,杜拉甚至在縱容和幫助著父親和K夫人的情人關係。杜拉母親的狀態被弗洛伊德表述為“強迫性乾淨”或“家庭主婦精神病”。這種病發生在大多數以日常生活為主的家庭主婦身上,但往往她們是不自知的。這位母親是一個典型的父權社會的婚姻女性的例證。她代表著大多數女性的處境和生活狀態。由於她們在婚後幾乎斷掉了所有的愛好與社交,而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照顧丈夫,孩子,料理家務上面,許多年後她們就會變成一個徹底的家庭主婦形象,她們的世界就只有廚房和臥室。而她們的注意力也只有放在那些食具上面而不能自拔。她們不再有思想,不再有迷人的氣質,她們蛻化成家庭機器。——這就是母親形象。在《杜拉的故事中》,母親不是被讚頌的形象,而是被包括弗洛伊德在內的所有人憎惡和可以乎略不計的人物。母親其實是一個負面的人物,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和體驗,——她的丈夫在婚前就感染了梅毒,並且幾乎是公開的與另一個女人K夫人保持戀愛關係。母親的形象在我看來是一個典型的異性戀社會的犧牲品,作為母親的語義想像中人們賦予她的崇高與神聖與現實中作為具體生活女性的母親境遇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我想埃廷格的問題也就在這裡,她乎略了母親的具體存在而把語義上的母親作為了母親本身,於是她就會乎略掉杜拉母親的真實性,而沿著聖母,母親,女人與女孩這樣的思路來概括女性氣質産生的差異性。並且在對杜拉麵對《西斯廷聖母》的闡釋中一廂情願的認為是聖母本身吸引了杜拉,而不是其他的因素——比如繪畫中所傳遞出的宗教儀式感和穿越時空的空靜的暗示。對於杜拉來説女性氣質的吸引並沒有真正實現,首先母親就成為杜拉最為厭惡的形象,另外對K夫人和家庭女教師的迷戀也在不久之後就破滅了,因為她發現這種迷戀本身就是一種假像。當這一切過後,在她體驗到了種種慾望界的自私,謊言和欺騙之後,杜拉成為一個癔病患者的時候,她才與畫中的聖母面對。她在審美的體驗和凝視活動中感知到了一個來自內在世界的聲音——那個“元我”完整性的召喚——非慾望的安寧。

所以埃廷格通過杜拉對聖母的凝視就證明子宮界女性氣質對女孩的吸引是不能成立的。在《杜拉的故事》,異性吸引與同性吸引是並行存在的,對於弗洛伊德來説同性吸引成為他的俄狄浦斯理論悖論,而異性吸引則成為埃廷格的子宮界理論的悖論。弗洛伊德和埃廷格都強調了生命主體的性趨向的一個方面,而沒有看到性本質上的異質共存性。就是異性戀情和同性戀情是存在於一體的——元我:沒有被分化的一體性。

注:

【1】 魅感以及女孩-與-母親/他者的子宮界女性氣質差異》自《精神分析與圖像》075頁

【2】 弗洛伊德《杜拉的故事》中譯本(楊韶剛譯)39頁)

【3】 弗洛伊德《杜拉的故事》中譯本(楊韶剛譯)

【4】 埃廷格,魅感以及女孩—與—母親/他者的子宮界女性氣質差異)《精神分析與圖像》第075頁)。

【5】弗洛伊德《杜拉的故事》 中譯本(楊韶剛譯)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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