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述算得上一位離經叛道的畫家。他一方面反抗流行的審美趣味,一方面不斷反抗自己的創作。他總是追求自由的繪畫,卻也總是用新的感知推翻對自由的習慣。他對藝術抱有崇高的理想,卻又鄙視對理想的渲染。他畫面上的文字有時像一首詩,有時卻是粗魯的髒話。他希望一塵不染,卻又不憚于攪動骯髒的泥潭。他的作品有崇高的關懷,也有下流的念頭。他的畫有時候能激發文字的激情,有時卻讓人只想站在懸崖邊,望著斜陽,抽上一口煙,然後説幾句髒話。
於是我們不得不談到“壞畫”。“壞”這個字很不錯,讓人想起嘴角帶著一絲壞笑的魔法師,或者邁克爾.傑克遜那首歌。在美國的俚語裏,它甚至有“好”的意思。關於什麼是壞畫,特裏斯卡(Eva Badura-Triska)曾經作過詳細的闡述,我們節選了如下部分:
“我們不妨先確定哪些是壞畫不會涉及的。首先,毫無疑問,壞畫不是‘真的很壞’的作品。不是因為這有悖常理,而是因為如果有意為之,作為一種觀念,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都顯得太淺薄了。即便是從社會文化或歷史角度考慮,也仍然如此,因為這樣的方式無非能引發一些多面的,平庸的,關於價值判斷的相對性的話題,比如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這些問題非常寬泛,最終無法解決且毫無意義,壞畫是肯定不會涉及的。
其次,我們不會討論‘壞的主題’,比如邪惡的,不恰當的,骯髒的,醜陋的圖案選擇。至少不會首先由此入手——不過,就像我們會看到的,壞畫常常有‘壞的主題’相伴。
第三,壞畫不會涉及那些出自‘對醜陋的審美’的作品。二十世紀有許多藝術立場,都試圖擴大藝術可接受的限度。它們不斷強調審美的性質,直到用不正當的方式將其消解為自身的反面,將其指向事物或人類産品中那些原本醜陋或‘配不上藝術’的一面。在繪畫領域,這樣的企圖出現在原生藝術(Art Brut)和其他一些團體中。
最後,我們不會理會二十世紀許多繪畫之外的,攻擊和排斥繪畫的立場。這些立場放棄了架上繪畫,然後從外部來關注和研究‘繪畫這個整體’,並將其污衊為‘壞的’。”[注1]
簡而言之,“壞畫”首先是建立對繪畫的探索之上,它不關心傳統與前衛,具象與抽象,而是用更加深入的,甚至脫離時代的反思,去直面整個藝術的核心問題。它總是以時代為背景,又總是與時代格格不入,並且反對任何成立的,完整的觀念的束縛,甚至與整個現代主義的發展思路相背離。這就是它成為“壞畫”的原因。
“壞畫”與其説是藝術史中與生俱來的存在,不如説是游離于藝術史之外的,最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壞作品”組成的鬆散群體。而且,“壞畫”的性質已經決定,它實際上無法被定義,只能通過對“無”或“非”的界定,來感知“有”或“是”的存在;或者由個案來不斷劃定新的邊界。壞畫從來都不是一種流派,更不是一種觀念,它只能是在“事後”總結時才被確定的現象。那麼,現在討論楊述的作品是否算是壞畫,其實也是很可疑的,因為我們都活在當下,而壞畫從來都不屬於當下。
另一方面,楊述從來沒説過自己是一位壞畫家,或者暗示別人為自己貼上這一標簽。僅為這一點,我們就應該感到慶倖。因為真正具有壞畫精神的人,絕不會讓自己的精神成為一塊招牌。甚至很多時候,他們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算不算壞,因為在他們看來,似乎一切抵抗和探險都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他們也不會像達達主義者那樣,打著進步的大旗,尋求顛覆和打破禁忌,卻又很快,而且興高采烈地變成新的時尚,被一個渴望刺激的藝術市場所同化。
那麼,作為一篇支援壞畫的文章,從以前的案例來看,通常有兩種最好的選擇:一種是用最尖銳無情的批評告訴大家,那些作品究竟有多麼糟糕——但首先,它們是值得批評的;另一種就是和作品一樣“壞”,用脫離軌道的扯淡來響應作品的精神。在現在的環境裏,第一種批評確實應該出現在各種展評裏,但它不是這篇文章的職責;而第二種本來很好,但我們發現,如今無厘頭的扯淡並不是一種準確而有趣的詮釋,而是無處不在的常態,它們本來應該具有的,諷刺性的拙劣,已經被事實上的拙劣所消解了。所以,我們還是儘量嚴肅一點。真誠與扯淡從來都在一線之間,有時候我們自己也搞不清楚,楊述的畫也是如此。
實際上,從來就只有壞畫,沒有壞畫家。因為很顯然,壞畫總是相對的。如果細數歷史中在壞畫上有所“建樹”的藝術家,比如皮卡比亞(Francis Picabia),瑪格裏特(Rene Magritt),或者阿瑟爾.喬恩(Asger Jorn),都不是因為壞畫而獲得成功的,恰恰相反,他們是在自己標誌性的創作被認可之後,反而因為接下來的壞畫,要麼與自己的夥伴決裂,要麼遭到普遍的攻擊和否定,甚至被當作江郎才盡的失敗畫家——壞畫真的很壞。如果仔細追究,這些藝術家都不是為了壞而壞,而是為了自己獨立的探索方向,自覺地離開主流或自己的過去。壞畫不具備固定的形式,也就不具備模倣性。所以,壞畫也從來沒有刻意的傳承,只能如雨夜的星辰,微弱地散落在歷史的各個角落。它不會作為一個流派宣傳自己,而是因為高度的獨立性站在歷史的反面。
從這一點來看,楊述的壞畫精神——如果他也認可自己這種精神的話——也是沒有傳承的。他年輕時受到的主要是歐洲表現主義傳統的影響。他吸取的不是表現主義的技法或理念,而是他們打破常規,不向普遍的審美情趣屈服的精神核心。在歐洲,表現主義是在經典的現代主義時期,作為革命式的前衛力量出現的。而壞畫不僅反對經典,也反對前衛,所以在表現主義群體中,除了後期的巴塞列茨(Georg Baselitz)一些針對更前衛的抽象潮流的作品之外,並沒有以壞畫姿態留下什麼作品。在後來的美國,抽象表現主義也最終和許多前衛藝術一樣,成為新的枷鎖。於是才有了菲利普.加斯頓(Philip Guston)的壞畫。他在抽象表現主義中取得成功以後,突然發現抽象變成了他的牽絆,於是他拋棄了這一風格,開始了“糟糕”的具象創作,成為美國為數不多的壞畫作者之一。
而在中國當時的藝術土壤裏,在楊述受到表現主義影響的年代,恰恰是中國的寫實創作蓬勃發展的時期。所以在楊述身上,表現主義的基因發展出的不再是主流與普世的審美和革命性,而是反主流而行之的叛逆。楊述雖然吸收了西方的創作精神,但並沒有嫁接西方藝術的演進過程,所以深究楊述對抽象繪畫的發展顯得意義不大。關鍵問題在於,時代的交錯,以及個性的選擇,讓西方的前衛精神在楊述身上變成了反對前衛的動力。這便是楊述的作品在中國難以被理解,在西方也有些格格不入的原因。另一方面,前衛精神是追求烏托邦的,它們希望用藝術改造這個世界。而壞畫常常用自身來表明烏托邦的理想不過是藝術的謊言,甚至會直白地揭露藝術之於社會的無效性。楊述雖然拒絕流行,卻又是一個具有普世情懷的人,從最近一些作品來看,他似乎對烏托邦也抱有隱約的理想。在這一點上,他又與前衛思想更加接近。正如他自己説的,前衛與否對他來説是個無所謂的東西。真實的藝術家總是很複雜也很簡單,一切都來自他在自己身處的時代中的選擇。
實際上,“壞”這個詞從一開始就告訴我們,它是以歷史結構為參照對象的,所以只是觀看與總結的工具,而不是藝術家創作的目的。無論何時何地,繪畫或者藝術的發展都像一個輪迴,而時代的積累註定讓我們離永恒越來越遠。所以,優秀的畫家永遠在探索美的傳遞,而壞畫則對美和傳遞的有效性報以決不妥協的懷疑態度。它可以對此露出最尖銳的鋒芒和攻擊性,卻同樣對美好的事物懷有至高的信念。壞畫反對理想主義,但對繪畫仍然是充滿理想的。楊述的創作便是如此。藝術發展到今天,尋找壞畫顯得毫無意義,但壞畫的精神永遠可以打開無限的大門。而楊述的繪畫還會通向何處,只有他自己來給出答案。他還可以證明,這次展出的作品不是最終的姿態與邊界。
注1:譯自Eva Badura-Triska,Bad painting, good art, Dumont, 20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