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兒?”飛機剛降落在紐約,剛打開手機,跳出翁菱的短信。不久前在北京新開張的畫廊首展上,她也這樣以“我們在哪兒?”自我設題。
哈得遜河上空陰雲低垂,蘇荷的小旅店也是出奇的冷,提前到來的寒流似乎是告訴始料未及的人們,這是真正的嚴冬。這樣的時刻,遠在北京的翁菱,將在其位於天安門廣場旁的畫廊,準備兩位資深的四川當代藝術家顧雄和楊述的雙個展,一個月以來,我碾轉和週游世界的途中,不斷收到畫廊的策展人湯靜發來的提醒:該為顧雄和楊述寫點什麼了?在雲南麗江、大理、四川和重慶、北京、印尼和紐約的旅程,這樣的念頭不時泛起,奇怪的是,每每想起顧雄和楊述兩位老友,記憶總是與黑暗潮濕的車站、碼頭聯繫在一起,記不清有多少次,我們一同出發,穿越歲月的黑暗和迷霧,這些從不同角落和不同的時空交疊的場景以及情節的演變,構成了我們共同經歷的時間節點和了解他們精神世界的線索。
人類的思想和感情,如果沒有昨天,今天仍是空白一片,我們內心的體驗總是帶著昨天的積澱和過去的日子走過來,仍然在我們今天的軀體裏跳動,我們的精神無法突然擺脫過去,象自己的願望的那樣成長和忘卻。那麼,昨天仍然是存在的,它深存于我們的感覺和記憶之中,無數個昨日的疊加,不僅使我們的外貌,更使藝術家的精神世界和藝術方式脫胎換骨。
20年前的秋天的暗夜,長江朝天門碼頭,顧雄、張曉剛和我登上了沿江而下的輪船,在船甲板上我們象幾個早期的革命黨,圍聚在一角,周圍是無盡的黑暗和遠方寂寥的漁火,曉剛不停地抱怨他仍未收到正式的開會邀請。我們此行,是前往安徽黃山參加召開的現代藝術研討會。這是85以來的“武林大會”是對於經歷了80年代文化思潮洗禮的藝術界的一次檢閱,那時我和張曉剛瘦骨憐仃,鬍子拉茬,長髮披肩是典型的憤青和事主。與當年流行的主流藝術格格不入,是川美的異端和反叛的化身。剛由加拿大返國的顧雄雖長得白凈高大,渾身洋氣,卻與我倆臭味相投,是現代藝術的同情者和實踐者,被我們引以為知己。那時候我們是四川美院現代藝術的星星之火,另外能與我們遙相呼應的火種就是雲南的大毛和老潘以及在貴陽的成肖玉了。我們已約好,這次共赴黃山,剛入道的呂澎和王林是新認識的批評家,他們象小狗撒尿一般把西南三省確認為我們的自己的地盤。江輪在千里江陵中穿行,清晨駛過三峽的時候,我又一次整理了行李中的幻燈片,像是清點行走江湖的本錢;楊述、任小林、王毅、許仲敏、朱小禾、忻海洲、沈曉彤、郭偉、何森、陳文波……是代表性的人物。
80年代的繪畫主流,仍然是延續四川油畫鄉土寫實主義,“小、苦、舊”風格的發揚和庸俗化,虛假的樣式化風情和造作的藝術趣味,仍是大多數藝術家津津有味的追求。顧雄和楊述的藝術明顯地區別於此。
顧雄是我大學同屆的同學,學習版畫的研究生畢業後,赴加拿大研修當代藝術。英俊、高大、爽朗是傳説中的少女殺手和陽光男孩。86年去班福的加拿大藝術中的經歷,使其成為中國最早開始關注和討論文化衝突和反思文化身份的藝術家。顧雄對上述問題的思辯,不是枯燥和空洞的文化教條,而是他由自身生活經歷和親身遭遇引發的靈感和體悟,其作品《網》的表達象他熱愛的黑白木刻般的單純,簡潔和直露,明澄照人。“網是文化的視覺形象,人創造了文化,同時被自己創造的文化所束縛。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説,只有衝破這種網,才能獲得自由。”顧雄正是從親身的經歷中,感受到現實和文化的樊籬,並試圖在作品中將創作的視野從中國本土的現實矛盾轉向了對於國際文化身份的差異和認同的語境之中。
楊述一直從川美附中升至研究生畢業留校,是長髮飄逸的少年才俊。同學們都叫他“貓兒”貓是人見人愛卻無法馴服的動物。乖巧、聰敏、才氣橫溢卻走位飄浮。楊述的藝術從開始就是顯露了強烈的繪畫天賦,輕鬆的述事,衝動的筆觸,被破壞的圖像,在自由和節制間遊弋式的繪畫風格是對流行的四川繪畫約定俗成的偽現實主義的情節性觀念的反動。城市、面孔、夢境、數字和拼音以及資訊紛至襲來,構成了楊述具有破壞力的視覺遊戲。楊述的繪畫使人想起那些公眾和集體的塗鴉乃至村莊民舍間胡亂粉刷的標記。“那是一種無常的語言,思想的符號,閃躍著人們的心靈。”符號不僅僅傳達嚴肅的觀念,也傳達思想、願望、反對意見。挑釁和嘲諷。
80年代的確是一個衝動的年代,經歷過80年代前期文化洗禮的人們,總是難以忘懷那些熱鬧的場面,雖然那些的文化存在諸多的誇張和謬誤。但是,那畢竟是一個在文化上有追求的年代。89年冬,我和顧雄一家,楊述、張曉剛結伴登上赴京的列車,參加中國美術館舉辦的現代藝術大展,象一群那個年頭開始在中國大地上四處流浪的民工,我們背負著沉重的行李:拆開的畫框、畫布和作品、方便畫、展覽通知書和數目可憐全部積蓄,象一支隨時準備開赴前線的敢死隊帶上了全部的家當。
在80年代神話的最後舞臺上,現代藝術大展上演了八仙過海的招式:賣蝦、洗腳、孵蛋、撒避孕套,開槍、直到關展,顧雄穿上了連夜繪製的“網”服,站在一樓默默的看著這些熱鬧的演出,楊述在二樓擺開了他帶來的近十米的巨幅紅墻。但無論顧雄白黑分明的網和楊述的紅墻,這樣的表現性的濃墨重彩並沒有贏來過多的目光,幾乎所有的燈光和目光都投向了那些事件、新聞和爭吵構成的主角和中心。顧雄、楊述以及我們再次成為失語和沉默的一群。不管主動還是被動,80年代是突然死亡的,人們不得不在懷念這個舞臺的同時,又努力等待這個大而無當的神話的破産,80年代留給我們的不僅是一些回憶,而且是一堆值得面對的問題。
幸運的是我們最後各自賣掉了自己參加大展的作品,使自己避免了身無分文還要將作品和畫框運回黃桷坪的尷尬境地。今天,出現在市場和拍賣會上競價的這些作品。有時會給人一種錯誤的成就感。而80年代的謝幕,以一場交易結束,這多少伴隨著一種戲劇性的嘲諷和挫折感。這一切今天的人們恐怕難以理解。
89年的一系列改變,使顧雄再次回到加拿大,帶去了妻子和女兒,開始了他們全家徹底意義的離開原鄉母土的生涯。移民,脫離母語的顧雄,以更強烈的方式感覺這種失落,肉體感覺的中斷——置身於兩個完全不同的時空,棲身異域使他對這種失落尤其敏感。但也可以使顧雄以更切身的方式去討論這些具有普遍意義的主題。生存的壓力並未阻止他在異國他鄉創作的能量。在多倫多這個佰生的世界,迎著地下室照進的陽光,他描繪和講述著自己的處境,遷涉移民的心路歷程從他最質樸語言中一一道來。假如藝術部分的存在是要尋找穿透現實的新的視角,那麼,再一次的背井離鄉和由此獲得更遠大的地理視野,應當為我們提供這樣新文化角度及視界。在孤獨和壓抑的現實中,接受著全球化社會的同化和影響,在開放和自由中保持其個人的文化空間和獨立性,在與西方中心的衝突中,表達和展示出“我”的世界,在不同文化背景的掙扎中顧雄重新獲得了重生。
90年代我熱衷於在世界的遊走,從未停止旅行,從未停止由亞洲或歐洲以及北美的某處出發,跨越千水千山,去打量和體會那些從未囑目的“別處”,這樣的經歷使我受益匪淺。記得那時每當回到黃桷坪。已經漸成風氣的一群朋友,要通過“每週一鍋”分享這些見聞和體會,不斷有一些新的面孔出現在周圍:陳衛閩、劉虹、奉正傑、趙能智、何晉偉、郭晉、鐘飚、張小濤、楊冕、廖一百、王大軍、李川、李勇、趙波、任前、高禹、惠欣……那些激情盪漾的時刻和這些名字使那段時光變得溫暖動人。
95年我和老栗、廖雯、張奇開、劉虹乘歐洲快車到達阿姆斯特丹,白天我們在老城的小巷水港和博物館中穿來竄去,晚上在楊述在美術學院的閣樓畫室,在七橫八豎的塗鴉中,我在那兒打地輔,喝大酒,把木板踩得吱吱作響,96年去紐約,我扣了個墨鏡和扎馬尾辮的楊述還有戴瓜皮帽的曉剛冒充越南幫在牙買加大街上閒逛,壯著膽子向高大的黑人討煙抽,2000年在印度老德里,楊述和我被那個不斷問你“youhappy?”的黑胖導遊帶著,迷失在蜘蛛網一樣的舊街和破廟中……楊述的繪畫此時已經漸變為一種無邊界的遊吟敘事風格般的説唱:閱讀、旅行、抒寫、見聞、慾望、私密、衝突、廢物和身體的即興和聲,表達著緊張、機會、記憶、痛苦和慰藉。2003年的麗江國際工作展示節期間,楊述與來自各國的藝術家一起工作,楊述在麗江的木府為自己造了一個木匣子,楊述在裏面用動物鮮血和白色石灰作畫,在個人狹小的空間,街頭巷尾的塗抹和暴力性標語符號,轉化在繪畫行為和廢棄物構成的現場中,象一場莫明的浩劫,一場無端的爭鬥,楊述和觀者都始終不能解答,這場衝突因何而起?
一週前,我又回到重慶黃桷坪,楊述這樣描述它:“有些景像是永恒的,矗立的煙窗,不停地冒煙,市井生動,便宜的生活,永遠象一幅世紀末的圖景……這就是我的放逐地。”這個城鄉小鎮和20年前一樣落後、嘲雜。不同的是當代藝術已經在這兒以最瘋狂的方式登堂入室,大街上涂滿漫畫,倉庫和樓房變成了生産藝術的作坊,教室裏滿是準備用藝術改變生活的學藝考生。昔日艱難奮鬥的被稱為“黃飄”的職業藝術家已經大部分移師京城。拜時代所賜,早年因為描繪農民的面孔,而倍受榮譽與爭議的學生羅中立,已經成為這個學府的領導者;他的同學張曉剛更是成為中國和世界的神話,是當代藝術的炙手可熱的人物,被媒體稱為市場的“天王”;我自己則由於藝術憤青蛻變為一個當代藝術生活方式的叫賣者,現在又回歸到藝術的表達者的本色,居住在北京;顧雄全家定居去加拿大溫哥華,任教于布列顛哥倫比亞大學的藝術系,成為華人中少有的在北美當代藝術重要的學者和活躍的藝術家,常常擔任加拿大各種最高藝術獎項的評委;楊述仍留在他所形容的“放逐地”黃桷坪,他創辦並主持的藝術空間為新的藝術後進者和國際駐留的藝術家們提供溫床和實驗田。是黃桷坪這個藝術根據地的學術核心。
一切成功或失敗只不過是一種時間的策略而已。因挫折而放棄的追求是軟弱的,因為其缺乏力量,被成功所阻擋的穿行是膚淺的,因為沒有遠見和理想,在日益國際化的今天,我們不可避免地成為國際藝術家,移民文化和穿行世界的一大好處是可以自由的選擇文化親緣,正如顧雄和楊述二位具有國際視野,出生於重慶的藝術家的經驗和啟示。我們的文化親緣一部分是有意選擇的,另一部分是無意獲得的,今天的我們以這樣一個多語系的經歷和家譜衡量自己並以能從屬於它而為榮。
以此文祝顧雄和楊述的展覽成功,並紀念那些我們一起度過的歲月和時光。活在我們腦海中的記憶,不會使那些時光銷聲匿跡,它會將我們帶回共同的歲月河流之中,如同我們曾經孤單憂傷地站在長江交匯處的碼頭上,站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城鄉結合部的陰暗潮濕的黃桷坪街頭車站。那時我們是痛苦,窮困,迷惘而幼稚,浪漫、單純可笑的一小群。我們身負行囊,渴望外面的世界,期待巨大的改變,等待向未知作無邊的穿行。
葉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