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許德民
抽象藝術的價值標準
抽象畫由於圖式多變、技法多樣使得評判標準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如何評介一幅抽象畫的好壞，確實是一個難題，不僅圈外人有這樣的感覺，即便是畫了多年抽象畫的畫家和評論家，有時也説不清楚，説不準確。抽象畫的這種特性使得人們對它的審美與價值認同存在很大的分歧。畫與畫之間沒有辦法比較，也就沒有辦法分出不同畫家和不同抽象藝術類型的作品的水準高低。於是抽象藝術似乎成了“人人説了不算”、“人人都可以説了算”的一種隨心所欲的藝術。
如果一個只畫了兩個月抽象畫的畫家和一個畫了二十年抽象畫的畫家作品放在一起，人們卻分不出他們作品的好壞，無法甄別他們作品水準的高下，抽象藝術就會在人們心目中造成極大的混亂。沒有價值標準，直接影響了抽象畫的審美判斷，影響收藏者對抽象畫的信心，破壞了抽象藝術的形象和其在人們心中的藝術地位。
由於沒有識別抽象畫“好壞”的判斷標準和價值體系，加上抽象藝術在中國的普及化程度相當低，造成抽象藝術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往往是陌生、神秘、故弄玄虛和魚龍混雜的。因此，建立抽象藝術的價值標準，並且盡可能讓這個“標準”科學化、合理化、完整化、細緻化、明白化，是抽象藝術價值理論所不容推遲的使命。
抽象藝術是純粹形式的藝術，儘管不同的形式都可以象徵人的不同思想和境界，但是，當我們要判斷作品的“好壞”時，僅用作品的思想作為衡量標準顯然是不夠用的。因為思想和思想之間是無法比較的，你不能夠證明作品A的思想比作品B的思想高明。但是，我們能夠從形式和技術的不同性上著手，以實際論證的方法來區分不同藝術品之間的藝術差異。
抽象藝術是非具象、非理性藝術，這裡的非理性專指抽象藝術可以不表達人類的理性價值觀念（社會性的政治、經濟或道德觀念）。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在創作抽象畫時可以不動腦子，不用理性設計。有人把繪畫過程中對形式的理性把握和審美邏輯混為一談，這是因為沒有區分形式理性和邏輯理性不同。如同我們畫一個準確的四邊形，必須依靠理性把握，但是四邊形本身只是一個抽象的幾何圖形，並不表達主題和邏輯。抽象畫表現的是非理性、非主題的視覺形式，而對這個視覺形式的繪製過程，則必須要靠理性的思維和準確技巧來完成。同時，不管是冷抽象還是熱抽象，在繪畫過程中，都要靠人的形式理性思維，調動各種繪畫元素，在畫面排陣佈局，反覆推敲，以臻于完美。抽象繪畫過程的理性把握和抽象繪畫形式錶現的“非理性”，是抽象藝術最大的特徵。
理解和看懂抽象藝術，我們可以調動直覺與天賦，用“好看不好看”，“喜歡不喜歡”來欣賞一幅抽象畫。但是，這只是最簡單的抽象藝術審美。因為“好看”與“喜歡”的抽象畫未必是有價值的。因為，一幅好看的抽象畫很可能是臨摹品，或者是技術含量很低的繪畫作品。因此，想要真正讀懂抽象藝術，必須具有抽象藝術的價值判斷能力，這個能力除了直覺與天賦，還需要依靠系統的、科學而合理的價值標準體系。科學和合理的價值標準比我們的主觀感覺更能夠準確地判斷抽象畫的好壞。因為，人的主觀判斷容易帶有個人的偏見，而客觀標準會比主觀判斷更公正。
中國抽象藝術的價值標準至少包含六個方面：第一是藝術原創；第二是藝術審美；第三是藝術精緻；第四是中國文化元素，第五是中國人文精神；第五是藝術家資歷（經歷、成就和知名度）。
1.藝術原創
藝術原創是抽象藝術最本質的屬性。藝術原創就是藝術作品的原始創新，是世界第一作者。藝術原創可以分為藝術圖式即繪畫風格創新、符號創新、繪畫材料創新、繪畫技法創新和題材創新等。凡是從事抽象藝術創作的人，首先就必須接受這樣一個觀念，原創是抽象藝術的生命。區分藝術作品是否原創，要求審美者有淵博的中西方美術史知識和對世界抽象藝術作品風格的全面了解。只有充分掌握資訊和變化，才能夠確保判斷的準確性。
2.藝術審美
抽象藝術的審美的宗旨是唯美。就是把藝術中的美作為藝術主要的追求風格。
提倡藝術唯美的理論依據是：生命是唯美的。人性是唯美的。唯美不僅僅是一個美學意義上的審美取向，而是關於藝術的本質。藝術的本質就是人的本質。人性的唯美體現在人對生命的美好嚮往。抽象藝術唯美的標準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確立：色彩、構成、點、線、面、細節、氣氛。設計性。
3.藝術精緻
精緻、精到、精細、精耕細作，統稱為藝術精緻。
精緻是一個技巧的概念，精緻也是一個藝術的概念。精緻的藝術性體現在藝術家對藝術的尊重。你很難想像一幅好的抽象畫是藝術家粗製濫造出來的。精緻不僅僅要求抽象畫要運用各種各樣的表現技巧，而且要求畫家在這種技巧的表現時，在工藝上給人一種勞動的美感和時間價值感。技巧的認真和畫面每一個細節的“打磨”，都要經得起推敲。精緻圖式，精緻的畫面顏色關係、精緻的細節、精緻的工藝方法、精緻的技巧表現等等。精緻還是一個畫家、藝術家心態和文化涵養的表現。藝術精緻性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繪畫技法2、技巧難度。3、絕技。4、無法重復的絕品。5、精良高級的繪畫材料。
4.中國文化元素
作為中國抽象藝術家，應該有中國文化情結和文化擔當，就是要創造出純粹中國式的抽象藝術，和世界對話，而不是跟在西方圖式後面，成為西方抽象藝術的混血兒。因此，在圖式、材料、符號和技法上都應該具有中國特徵。中國文化元素有兩種形態。一種是中國傳統的具有抽象性的圖案，從甲骨文開始的中國文字和書法、篆刻，自然是最具有中華民族文化特徵的抽象元素。還有彩陶抽象圖案、青銅紋飾、古代織錦布紋及圖案、陶瓷瓦罐、京劇臉譜、社火圖案、木飾、剪紙、皮影彩、假山石、奇石、窗格子等等，這些具有明顯中國文化元素的色彩、圖案和花紋都可以成為中國抽象藝術的原創素材，而且資源豐富，取之不盡。另一種形態是“人文意境”。
5.中國人文意境
中國人文意境是中國文化元素的另一個形態。中國文化元素中的具體符號是微觀的、具體的、有形的，而中國人文意境和精神是宏觀的、無形的“中國文化元素”。中國傳統文化藝術十分推崇“氣韻生動”得天地之原氣，得生命之靈魂。有靈氣、有內涵、有空靈意境，能夠讓人回味無窮。“禪意”和“天人合一”的生命境界，也是中國人文意境的重要領域。如何以無還有，如何似與不似，如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象，中國太極文化、陰陽互補和老子的“大音稀聲，大象無形”被認為是中國人最早具有抽象意味的審美理論。
6.藝術家資歷
除了藝術標準，藝術家的學歷、資歷、成就和社會知名度也構成藝術作品的價值標準。年齡、從事藝術創作年限、師承、參加過的美術大展、獲獎、職稱、出畫冊、在一流的美術館辦畫展、出國辦展覽、參加國際性的雙年展、是否可以寫進中國美術史、被國外學術機構所收藏、被畫廊簽約等等，都可以是構成一個畫家作品價值標準的重要因素。
藝術原創、藝術唯美、藝術精緻、中國文化元素、中國人文意境和畫家資歷是目前評判中國抽象藝術價值的六個重要指標。這裡必須指出，這個體系只針對中國抽象藝術的作品價值評估，如果是世界性的抽象藝術，只須將第4和第5項減去即可。世界性抽象藝術作品和中國抽象藝術作品的區別在於，前者是國際化視覺藝術風格，看不出具體的國家文化淵源。而中國抽象藝術必須有強烈的民族文化風格和鮮明的民族文化符號，這樣的作品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會讓人一眼認出來自東方，來自中國。作為本民族的抽象藝術家，應該有這樣的自信和擔當，為獨屬中華民族的抽象藝術的崛起而自強不息。
如果我們用這樣的價值體系來解讀一幅具體的抽象畫作品,我們能夠很容易得出一幅作品的大致價值水準。我們試著用這樣的方法來評估趙無極的作品：
趙無極先生是著名法國華裔抽象藝術家，也是華人在世界當代藝術界成就最高的抽象藝術家。我們首先從作品原創角度來觀察他的作品。
首先是作品圖式（即風格），他的作品是東方式的熱抽象繪畫。當代架上熱抽象繪畫源於1910年的康定斯基，是以色彩的自由流動和構成形成畫面。熱抽象繪畫的色彩流動受地球引力的影響，往往有自然風光的痕跡。趙無極的抽象畫在圖式上秉承了中國山水畫的構成風格，虛實相間，講究留空留白，講究氣韻生動，畫面的空間感強，有深遠的視覺效果,這在純粹講究色彩視覺衝擊的西方抽象畫群中是獨具一格的,在繪畫技法上,趙無極以中國潑墨繪畫的方式用來油畫創作,以多層薄涂並留有“屋漏痕”的肌理表現，體現出東方人的“墨韻”效果，在以濃厚油彩作為繪畫技術風格特徵的的西方來説，具有創新性。
在審美上，趙無極無論是色彩、構成、空間關係、點線面關係、肌理製作都表現得十分和諧與協調，幾乎是無可挑剔。趙無極的抽象畫是以唯美作為自己的美學追求，人們在看他的畫的時候，視覺如同音樂般地流暢，賞心悅目，很少會有雜音出現在畫面上。
在繪畫精緻性上，趙無極運用複合繪畫技巧，十分注重細節表達，畫面層次細膩豐富，每一張抽象畫都竭盡完美，精益求精，具有很到的技術難度。儘管，很多人都模倣他的繪畫圖式和技法，但是大多都是形似而神散，難以達到他的深度。趙無極的抽象畫十分會利用偶發性效果，畫面上很多局部都有偶發性痕跡，形在似與不似之間。
趙無極開創了他的東方式抽象畫，在圖式（風格）原創、繪畫審美、繪畫精緻性三個重要的價值指標面前，都表現得十分出色，因此，他的作品完全具有了世界級作品的品相。由於材料是採用了油畫顏料，儘管趙無極在早期的畫面上用了很多甲骨文符號，在圖式上也具有中國繪畫氣質，畫面也符合中國意境審美的要求，但是由於材質的原因，使得他的畫具有中西方交融的特徵，而非完全的東方氣質，因此 ，如果用純粹東方視覺審美要求來衡量，趙無極的抽象畫還不能算是純東方的抽象畫。
另外，儘管他的每一幅畫都具有偶發效果。但是這種偶發屬於簡單偶發。所謂簡單偶發就是容易做到的偶發。拿潑墨舉例：在一百張宣紙上做同樣的潑墨動作，每張宣紙上的偶發都大同小異，風格可以説完全一致，這種偶發的難度不大。但是，在一百張宣紙中，可能有幾張的偶發特別精彩，從概率上講很低，這樣的偶發價值就高。趙無極的很多作品可以稱為精品，但是難以説是絕品。絕品必須是複雜偶發，小概率偶發，才能夠出奇制勝！
波洛克是美國最著名的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他幾乎成為美國現代主義藝術的象徵。波洛克《1948第五號》（見圖）作品在2006年美國的一次拍賣會上以1.4億美金創下當今世界單幅繪畫的拍賣最高記錄。怎麼欣賞波洛克作品呢？我們同樣從圖式（風格）入手，首先看他的作品的原創性。波洛克的成名作品是被稱為“行動繪畫”的抽象表現主義作品，繪畫技術特徵是採用了“滴撒法”的繪畫方式，類似中國的潑墨畫技法。將油畫顏色通過滴、撒、潑的方法，形成畫面。他的繪畫是自由而靈活的，在反覆的滴撒中尋求畫面的和諧與生動，而每一次滴撒都屬於是偶發行為，都具有“神來之筆”的視覺驚艷。波洛克繪畫技術的突破使得圖式有了新的風格，開創了世界“滴撒法”技術，使得他的繪畫作品和全世界所有的抽象圖式拉開了距離，成為一個獨立的新品種，這種新穎性給他帶來了地位和影響。因此在圖式創新、技術創新、符號創新等價值指標中，波洛克無疑是頂尖的。
從審美角度來看，波洛克繪畫形式自由且具有強烈的動感，線條交錯、色彩斑斕，肌理豐富渾厚，給視覺以音樂的旋律、節奏于美感。波洛克是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代表人物，他的繪畫集中體現了抽象繪畫的視覺與精神要素：自由、審美與創造。
在繪畫精緻性上，波洛克繪畫技巧儘管動作是無限重復，但是在看似機械的重復動作卻需要畫家即興隨機地把握滴撒技術，讓線條與色彩有機分佈，並且盡可能達到協調與統一。滴撒繪畫講究的是簡單隨機與偶發，從技術難度來講並不高，是可重復創作的。這也使得波洛克的繪畫無論是他在世和離世都飽受爭議。但是，對一個開創性的藝術形式來説，技術難度是最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還是圖式（風格）與個性。波洛克的行動繪畫之所以能夠成為美國抽象表現主義的象徵，也正是因為他的繪畫個性代表了美國那個時代的價值觀念，自由與創造精神，這是美國人最看重的普世價值，也是抽象藝術的最高價值。從這個角度來説，波洛克的極具個性的“滴撒法”所創造的抽象藝術，獲得全世界的認可是當之無愧的。
中國當代抽象藝術的困境與機遇
1. 重塑中國當代抽象藝術的文化形象
抽象藝術不是一個簡單的藝術品種或藝術流派，而是一個系統藝術文化，是中國文化重要的組成。重塑中國當代抽象藝術的文化形象，不是簡單的重走西方的“現代主義”道路，而是要走出中國本土的“民族特色”之路，就是怎樣在本民族文化和傳統的藝術歷史中，找到一條和當代人的生命方式接軌的當代抽象藝術道路，並且和西方現代主義的抽象藝術具有同等的精神價值和文化意義。
2.尋找中國抽象藝術的文化之根
抽象繪畫一直被認為是西方的“舶來品”，在本土文化中找不到自己的根。沒有根的抽象藝術，只能是“遊子”，飄忽不定。因此，要解決抽象藝術問題，歸根要解決抽象繪畫的文化歸屬，中國抽象藝術如果找不到自己的文化之根，不能夠“認祖歸宗”，那麼，抽象藝術要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是相當困難的。
文化和物質不一樣，物質從西方進口後，很快可以融合身體，中國人吃漢堡、喝可樂、開賓士、駕空客並沒有任何不適。但是，文化進口後融進思想是很困難的，尤其是抽象藝術，儘管色彩線條無國界，但是先入為主很致命，濃重的油彩、強烈的表現、漠然的“冷抽”，使得西方抽象畫圖式符號已經深入人心，作為後來者，中國人畫的抽象畫如果依然長一張外國面孔，要中國人在文化心理上認同是困難。，由於西方抽象畫先入為主，你用西方人的材料、技法和符號，怎麼走都走不出他們的陰影。因此，要衝破西方抽象藝術的包圍圈，只有從中國歷史上找到自己的根脈，從中國文化中吸取養料，長出自己的黃皮膚、黑頭髮來。從圖式風格、材料、技法、符號上，找到本民族抽象藝術的文化之根。讓中國人能夠看到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抽象藝術，有旋律和音符勾起他們文化基因裏的生命迴響。
3. 建立中國抽象藝術文化的理論體系和價值體系
尋根之路也是構建之路，既要找到中國抽象藝術的源頭，也要疏通河道，開闢中國抽象藝術教學和研究的歷史。中國5000年的抽象文化是中國文化的半壁江山，由於歷史意識形態的原因，對抽象藝術文化的研究還處在空白期。
中國抽象藝術文化是一個系統工程，必須擁有足夠的研究機構和專職人員，要建立中國抽象藝術的文化體系、歷史體系、理論體系和審美價值體系。抽象藝術具有獨立的表現方式、審美規律和價值體系，因此，抽象藝術審美與創造的思維方式與具象藝術是有區別的。以往用具象藝術思維來解讀抽象藝術，往往是讀不通的，也造成了很多的誤會。必須建立獨立的抽象藝術學學科，在藝術歷史、基礎理論、審美規律和價值體系上找到符合本民族文化淵源的發展方向。
4. 普及教育、推廣
普及抽象文化藝術教育是一個巨大的社會工程，對剛剛從貧窮中脫胎而出的中國人來説更是困難重重。中國人的物質需求的慾望剛剛釋放，精神的“味蕾”還封閉著。在“財富”面前，精神似乎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實用主義價值理念下，人的生命需求還處在初級階段。而抽象藝術需求是高級階段，作為先行者，有責任和義務將這個階段的生命價值告訴人們，為在物質奴役的重壓之中生存的人們開啟一扇精神之窗。在體制還沒有覺悟之前，民間的力量也不容忽視。事實上，先進文化在發展過程中，最先的推動力量往往來自民間。但是，沒有國家力量的介入，抽象文化要在短時間普及社會是不可能的。
中國人缺乏創新精神已經是老問題，錢學森曾經多次提到大學的藝術教育問題，中國人缺少創新能力的原因之一就是對藝術的不重視，缺少藝術創新思維。而抽象藝術的創新思維是所有藝術中最活躍的，因此，要從藝術中領悟創新精神，抽象藝術無疑應該是首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