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似乎70年代初期寫詩比較多,此後一段時間就比較少了?
寫詩最熱鬧的也就是72、73年,到了74年好像有個大抄什麼的,莫明其妙地辦學習班。老多多沒事,老根子被抓進去幾天,我被關進去三天,關到國務院宿舍地下室,據説是江青搞的吧,挨個提審,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出來了,也不告訴什麼原因。像我那麼大的年輕人,關進去好幾百,打那之後,就比較少來往了。尤其是75、76年,我75年好像沒寫什麼東西,76年1月回北京的。那時候我們確實也沒把寫詩很認真的對待,真正地認真對待是在78年之後辦《今天》雜誌,面向社會,面向更多的人了,從那時候才真正的把寫詩當回事。
我覺得你這一時期的詩寫自然、寫感覺和內心的比較多,很本色,也很有想像力。
我還是寫人本身的東西,寫人性的,人的感覺、人的直覺、個人的感覺和自然的東西,其實人的所有哲學體系都是和自然界有很大關係的,相對論。文學啊思想啊也是一樣,它也跟自然界有關係。詩歌也是一種形式、一種語言藝術,其實最精彩的詩,就是用非常簡單的語言,説出了非常深、非常絕的東西。我就看現在有些詩寫得繞來繞去,很玄的那種,其實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啊?毫無生命的一個個句子。好的詩畢竟應該還是活的,但是要寫出特別好的語言,很簡練又很有新意,有獨到的想法,也很難,不是人人都能的。一生中你能寫出幾個好句子?大部分都是字面的意思。你出一本他出一本其實沒人看,沒有存在的意義。
北島的詩和你的風格不太一樣,他的詩與政治的關係比較緊密一些,對抗性、意識形態性比較強。
老北島和我生活的環境不一樣,他沒到農村插過隊,可能從年齡層次上看他也比我大一些,他們是高中生我們是初中生嘛。還有一個我覺得每個人的本性、天性不一樣,我們互相也是有一些影響、借鑒的,其實也是互相刺激。比如説我要是不認識這幾個人,也沒興趣寫東西了,就是因為認識這些人,相互一較勁就寫了。比如我看老北島寫了,一看他寫的我就有慾望寫,我也就寫,我要是不看到他的東西我可能也不寫了。這人,看周圍的環境,看人家寫他就來了勁了,都是這樣。也不是純粹為了提出什麼東西,對社會有自覺的反抗等等,當然每個人他不自覺地就有些反抗,對社會就是反感,你想想那時候從農村剛回到家,還沒睡踏實,就有警察敲門,登記啊什麼的,特別反感。而且根本也沒有言論自由,我們在出版雜誌的時候就是為了爭取言論、創作、出版自由。其實我們當時辦雜誌根本沒想到現在這個影響,我們當時也是豁出去了,就想辦完一期被抓住,就完了。我們那時候寫詩誰想到以後會成為一個詩人?
當時對“詩人”這個稱號怎麼理解?
我們70年代初那時看待詩人不像現在,那是非常了不得的,肅然起敬。我記得老根子對我説我是個詩人時,我就特別激動,詩人啊,那怎麼可能?就覺得非常至高無上,是極少數的,非常神聖的,覺得詩人是能與神對話的人,非常了不得的人。那時候我們就是這麼一個概念。現在一講,詩人似乎就整個一垃圾,就不是好詞。
在白洋淀的詩歌圈子和在北京的詩歌圈子似乎也有重合,主要有哪幾個人?
在白洋淀就是那麼幾個人,來北京也就魯燕生家的小圈子裏,多多、根子、嚴力、馬佳、彭剛、魯燕生兄妹倆。在白洋淀的時候,和宋海泉也有接觸,我們村是大淀頭,他們是寨南,雖然是兩個公社,但從大堤走只有八里地,划船也能過去。
你在白洋淀插隊期間是不是生活的還是比較愜意,不少文章寫到這一點。
當時白洋淀周圍很多村都是住的知青,聽説北京去的有兩百多人,幾個人在一村幾個人在一村,我們那個村等於是一個島,打魚的人多,沒什麼土地。當時還是老房子,景致也挺好,甲魚氾濫都爬到村裏,我們沒少吃那個。那時村裏人不怎麼吃都送給我們,都吃膩了。有一年螃蟹氾濫,河裏的東西都吃傷了。村裏小孩幫我們掏鳥蛋,一臉盆,給點錢就給我們。風景很美,不同季節有不同景色,很好。回北京也沒啥意思,又沒錢,在村裏還挨家挨戶吃點。最初是幾個人在一起做飯,後來走的走,老岳重去樂團裏,老多多回家不來了,村裏沒幾個人了,你來我走的,我就和老百姓一起混了。自己的房子破爛,又冷,到老百姓家騰出一間房或者睡在一大炕上,在人家吃,還有點意思,有人關照點,混熟了哪家有好吃的都請我去,處得非常好。
你和多多還有過一段時間的詩歌競賽。
和多多的詩歌競賽活動,就是在73年,兩個人較勁,對詩的看法相同,什麼樣的句子是好詩,什麼是詩句,互相較勁。我們中學就是同班同學,關係很好,就説年底一人拿出一本詩集,看誰寫的棒。其實還真是憋著寫了不少東西,有時候寫詩跟大眾沒多少關係,跟品味差不多的幾個人一起較較勁就能寫出好的東西。不知為誰而寫,其實有時候有目的地寫,不一定能夠寫出好東西,辦《今天》雜誌的時候硬寫,我覺得不靈。
您這一時期參與的另外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件就是78年到80年的《今天》雜誌了,它最當初是如何創辦的?
正式地將《今天》提上議程是在78年9、10月份,老北島提出來要辦的雜誌,完了就開始籌劃。後來那幾個人都是北島找的。第一期的編委是七個人,張鵬志,孫俊世,陸煥興,劉羽,還有我,北島,黃銳,一起商量取刊名。我們第一次開會應該是在10月份,刊名是我提出的,當時在張鵬志家,在鼓樓西大街那邊,我們編委第一次開會,商量取一刊名。我上去非常即興、沒有思考地取一名字“今天”,當時就覺得提過去沒意思,提未來根本打不著,比較現實一點,就叫“今天”,刊名就有了。就開始具體分工開始找稿件、找紙。
這樣就開始進入具體的運作程式了。
籌辦完了就開始了,稿件有些是現成的,然後責令誰寫什麼誰寫什麼,創刊詞北島寫,黃銳設計封面,然後就是找紙張。那時説我從造紙廠順紙什麼的,沒有。印我的詩集的時候,讓車間的工人幫忙帶了一點出來,印《今天》還是從文具店買的,一摞一摞的,還用介紹信,也不太嚴格。因為我們造紙廠它不生産這種紙,它都生産非常高檔的那種,《今天》用不上那麼好的。後來都弄好了,印刷,沒油印機啊,又從別的單位弄來了兩台油印機,有的單位有朋友也幫著印,給兩張蠟紙,印多少份。我們當時主要在陸煥興家,他們家在新源裏使館區內,周邊是菜地,很荒涼的一個地方,他在那租的一間農民房,覺得那裏比較隱蔽。當時都還是比較秘密的,因為誰知道結果怎麼樣呢?你雜誌還沒出來,一下給你扣裏邊去了,那怎麼辦?當時是幹了好幾天,油印啊、疊啊、裝訂啊。陸煥興就給我們做麵條吃。當時我們還用了點版畫,馬德升做的木刻,阿城的版畫也用了,因此弄得還挺有意思,還有插圖。大冬天,印完的那一天是12月22日。
23日我們出發去張貼,算是個創刊的日子。當時就我、北島、陸煥興三個人去的。出去的時候還有個小小的告別,因為覺得有可能我們三個出去就回不來了。當時是豁出去了。拿著雜誌、漿糊、笤帚,往墻上刷,我們刷的地方是西單“民主墻”,文化部的大門口,《人民文學》的大門口,王府井的大街上。我記得特別清楚,後面跟得人山人海,包括警察,都在看但沒人抓我們。這些人很震驚啊,想這些人瘋了,敢這麼幹。我們三個配合得挺好,我刷漿糊,北島貼,陸煥興拿笤帚再一刷,弄平。一會就弄完了,然後騎車就走人,很利索。第一天還刷了《詩刊》,在虎坊橋那兒,刷完了天比較晚了我們三個在晉陽飯莊吃的飯。沒事,回來了。第二天我們就去北大、人大,又刷了不少,也比較順利。就是人大去了不少保衛,不讓刷,我們刷上去剛一走就給撕下來了,北大的都沒人揭,保留了很長時間。
然後是不是就有了比較大的反響,你們的幹勁也更足了。《今天》後來組織了不少與讀者互動、詩歌朗誦等的活動。
反響挺大,當時在上面沒有我們的聯繫方式,但是後來有很多人給我們留言希望跟我們聯繫,就在那上面寫。我們私下也去看有什麼反應,一看反響還挺大,很多人都想和我們聯繫,後來從第二期開始的成員不少都是從那上面的留言找的。因為第一期辦完之後我們有了分裂嘛,具體情況就是79年2月份,當時有不少“民刊”,《四五論壇》、《探索》、《沃土》、《啟蒙》、《北京之春》等,是因為不知從哪聽來的風聲,説上面的人要封殺、取締“民刊”,所以大家就聯合起來舉行個活動抗議。在我印象裏比較厚的雜誌出現在民主墻上《今天》應該是第一份,《四五論壇》説他們是第一,但他們第一期就是一兩張紙嘛。因為《今天》在當時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他們有些活動肯定會找到我們。當時開一個聯絡會,黃銳去的,沒敢簽名,自己做不了主,回來問我我説我去就完了,同意,簽了名回來了。當我簽完名之後一説,好多人就耷拉臉了,説我們是一個文學雜誌,為了生存,不能和他們摻和。很多人就説這麼做你自己承擔,你得聲明你簽名只代表你個人並不代表《今天》編輯部。但當時老北島是唯一支援我的人,他説這樣做不是把芒克給出賣了嗎,這怎麼行啊?再説了你別以為你是純文學人家取締了別的就能把你留下,那都是一勺燴的,別以為你標榜純文學刊物就讓你生存。後來爭吵得很激烈,不可開交。老北島也是比較固執的一個人,也沒協調,就説少數服從多數,我和芒克退出,你們五個繼續辦,我們倆還給繼續撰稿。他們説你們倆發起的,你們退了還辦什麼呀,北島説要不就你們五個退,我們兩個辦。弄得不歡而散。他們就退了。後來我和老北島弄到很晚,回到北島的家並且住下了。我們重新開始招兵買馬,一開始給我們留地址的找了幾個人,像周郿英、鄂復明是後來李南介紹來的,徐曉是我通過趙一凡認識的,再加上陳邁平,他在中戲讀研還是幹啥。鄂復明我們覺得他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才,他不但會油印後來還管著我們的財務、訂戶、回信、發放。我們第二期的編輯部就成立了,成員都是比較實幹的人,就是玩命地幹,實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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