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強
芒克老師,我主要想與您聊聊您早期的、六七十年代的詩歌創作和詩歌活動。就從一開始談起吧,您最早和詩歌接觸,讀詩、寫詩是什麼時候?
真正的讀詩是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那時真正地開始讀自己比較喜歡的詩。上學課本上那些都算不上。我66年就不上學了,“文化大革命”嘛,那時剛上初二,過後幾年什麼也不做就在家呆著,“文革”中我父親出事了,他原來是國家計委的一個比較高級的工程師,人家説他是反動技術權威,有問題。那個時候很荒誕,學校什麼活動也不讓我參加了,就連下鄉勞動也不讓我去了,從那以後我就沒再去過學校,和學校基本上沒關係了,一直在家,一直到69年初去白洋淀插隊。我去白洋淀插隊也是老多多(即詩人多多,這是老朋友之間的昵稱——訪談者注)給我拉去的,他到我家找我,讓我一起去插隊,那天我正在家發高燒呢,當時我想去是因為父親挨整,家裏也很亂,就想離開家,覺得離開家是最好的。年輕,覺得跑外邊挺好,挺樂意的,就和多多一起走了。插隊和岳重(即詩人根子,岳重為其本名——訪談者注)一個村,他是68年12月去的,他們幾個人早點,我和多多是69年1月份去的。
在白洋淀插隊期間看了不少書吧?在那裏生活怎麼樣?
到那裏還沒開始寫,有詩可查的都是71年寫的,不過70年就萌動寫詩的感覺了。在那看的主要有《洛爾迦詩抄》、《馬雅可夫斯基全集》、《草葉集》等,還有勃洛克的、葉塞寧的,大都是個別的詩,不是詩集。還有泰戈爾、普希金、萊蒙托夫,這些當時出版的也很多。黃皮書、灰皮書看了不少,比較仔細看的有克茹亞克的《在路上》、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雷馬克的《凱旋門》、《生死存亡的年代》等,這些東西。有書就讀,傳統寫作的東西像德萊塞、莫泊桑、左拉,那個時候也看了不少。那時有興趣看,在農村呆著沒意思,精神上空虛。
我們那時也不是説在農村一呆呆半年,頂多呆三個月就回北京了,一年基本大半時間在北京。我69年1月份去的,70年一年基本沒在白洋淀,到處亂串去了,去內蒙、山西了,號稱流浪。回來時我記得很清楚,工分只有70分,讓我給隊裏交錢,説我欠他們的,我説為什麼欠你們的啊,他説你吃我們的糧食啊。我在白洋淀呆了七年,基本沒怎麼幹活,總是欠隊裏的,最後一年讓我教了一年書,教與不教都給記滿分,那年還好點。像我扛麻袋扛不動,幹什麼也幹不好,不適合幹那些。後來和村裏人熟了,有好吃的就喊了我去,我也用不著幹活。有時生産隊長喊,“起來幹活了”,一看不去,就算了。我這人隨便慣了,我的插隊生活和別人不一樣,我們那管的不嚴,愛幹不幹,等於躲風頭,沒受太多苦。比老百姓好一點,有吃有喝,魚蝦都能弄到,有時偷偷下網,或者別人下網他們給弄出來,反正白吃呵呵。要説苦就是冬天冷,沒爐子沒火,睡覺要戴著棉帽,但實際上沒受什麼大苦。
你和多多,岳重後來被稱為“白洋淀詩群”三劍客,你們三個人中誰寫詩最早?
多多認為岳重比較早,他寫古詩詞,詞牌格律,他的那幾首比較長的詩,《三月與末日》、《白洋淀》,註明是72年的,71年我沒見到他寫的東西。我71年大概寫了七首還是九首,保存到現在的只有一兩首,72、73年我寫了很多東西,不當回事,有的燒了、有的沒了,後來保存下來的也是一種僥倖。再後來回到北京,那都到78年了,老北島(即詩人北島——訪談者注)跟我説有人傳抄你早期那些詩,趙一凡手裏存了很多,那才斂吧斂吧收集起來。我們那時也沒想把它留住或者把寫詩作為什麼東西,也沒想發表也不可能給我們發表,沒有特別當回事。老多多寫詩我所知道是73年,之前寫不寫我不清楚。老根子的是72年這是肯定的,他不輕易給人看,他就那麼一二年寫,後來唱歌去了,他本錢很好,那個時候招文工團,就被招到中央樂團,男低音。
當時寫詩政治上的壓力大不大?我看您的作品具體寫作內容好像和政治距離挺遠,相反和自然、和人性比較近一些。
那個時候人都什麼腦子,都“左”得不得了,我是接受不了這種東西。在農村挺好,城裏一天到晚大喇叭喊口號,農村相對來説與外邊比較隔絕,儘管農村也武鬥,也有造反派,也有持槍亂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爭來爭去爭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基本上沒參與。後來我想想我跟“文化大革命”沒什麼關係,幸好沒什麼關係,我沒當過“紅衛兵”,也沒造過反。當時我就感覺不是很好,特別反感運動中抓人就打、暴打,這不是欺負人嗎?完了人家還給我貼大字報,説我是修正主義苗子。那時候不讓我參加“紅衛兵”,我也很反感那一套,就在家呆著和院裏的孩子一起玩,插隊的時候和老百姓一起玩,愛呆哪呆哪,什麼農村不農村的,也沒想我是北京來的、城裏的,沒這些概念,跟他們都處得很好。
寫詩也都是莫名其妙、説不出來的,現在看一些早期的詩我都懷疑是我寫的嗎?當時寫這幹嘛?不像現在這些人寫詩就比較認真了,當回事了,句子啊語言啊思考得比較深,當時不去想這些,隨手就寫,有很多有毛病的句子,留下來就留下來了、毀了就毀了。當時我也沒受過什麼教育,初中二年級然後就隨便翻了翻詩和書,但我們有一點挺好,就是沒有束縛。當時我們寫詩,就是學習西方文藝思潮,就是打破一切常規,很自由地去想像,我最初的一些東西,就是這樣産生的。雖然我們也看中國的一些古典的、現代白話文的詩歌,不是我們不想借助,是天生就杜絕。我就是隨意去寫,也不想給別人看,看也就那幾個人,也不打算發表,如果當時不留下來的話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有時候寫點抒情的東西,也是受西方的影響,受俄羅斯詩歌的影響也有,怎麼寫誰也不知道,想怎麼寫怎麼寫。
當時寫詩有什麼閱讀方面具體的觸動嗎?
最初寫詩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也是無事可做,我又不是天天去幹活。當初看那個馬雅可夫斯基小傳,寫詩人的生活,我一看挺有感觸覺得詩人挺好,挺有意思,無形中也學人家一些皮毛。看了那個《在路上》,我和彭剛也成立“先鋒派”也“在路上”了,沒幾天就狼狽不堪地回來了,那是一種激情吧。那時候我們幾個人都是搞繪畫、音樂的,都是對文學、藝術有興趣的人,天生就喜歡。那時候看國外印象派的繪畫看得比較多,印象派、達達、野獸派我們都看了、都知道,而且吸收得也比較快,學人家的表面的東西比較多,而真正受一個人的詩的、句子的影響並不多,主要就是有一個個性的開始,想要展示自己的東西,初級階段呵呵。
您和彭剛成立了“先鋒派”,然後還一起去了武漢?這可真是年輕人幹的事,很勇敢,也很叛逆。
去武漢是72年,我們倆成立了“先鋒派”之後去的,特別天真。彭剛是藝術瘋子,被稱為“小凡高”,他比我小二歲,52年出生的,很有天賦,有些古怪的想法,當代繪畫圈子裏他的才氣確實值得欣賞。我們倆的關係比較好,我們商量成立“先鋒派”,別人想參加我們還不要。他父親是搞煤炭的工程師,“文化大革命”自殺死的,家裏也沒有顏色,就畫廣告色。我們在路上回來以後他畫了幾幅畫給我看,我坐在那個簡陋的破車站裏,有點像凡高,昏暗的燈光裏睡著各種奇奇怪怪的人,因為是扒火車嘛。這對他觸動很大。
早期寫詩寫得多嗎?接觸的其他人的早期的作品有哪些?
當時我們都比較癡迷于詩歌,就是你不可能得到什麼,還在那兒堅持寫,居無定所,也不知為了什麼,就是寫。那時寫的量是最大的,73年我寫的最多,存下來的也是73年最多,幾首長的詩,《綠色中的綠》、《第二十三個秋天》早就沒了,留下來的都是短句,短句好記啊。留下來的也都很偶然,要不是有人留下來就都不記得,就沒這段歷史了,你説你寫詩有什麼證據啊,我們誰也沒看過。我看到多多的是73年,老北島的是72年看的,一首,《金色的小號》,別的沒看過,大量的看是78年,他出了本詩集叫《陌生的海灘》,自己油印的,後來很出名的一些詩都在那個詩集裏。沒看見過彭剛的詩,他基本上是繪畫。那時候有好多繪畫的人,因為我們當時去鐵四區魯燕生、魯雙芹他們家,魯燕生畫畫,嚴力、多多、根子都去。他們家寬敞點,家裏大人也不管,聚一聚,主要是畫畫。插隊回來沒事,沒地呆就去他們家。
這就是後來很多文章都稱為“詩歌沙龍”的?當時有哪些詩歌活動?
那個時候我們就這麼一個小圈子,不知沙龍是啥,就到魯燕生家裏就完了。畫畫、寫詩,大家都沒當成事,就是熱愛,成為朋友就是臭味相投,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嘛。當時不敢搞什麼活動,跟活動毫無關係,沒有詩歌朗誦之類,就是寫點東西互相看。去他們家就是聊天、喝酒、吃飯、看人家畫畫,就是年輕人混日子,一天一天的。圈子很大,人挺多,年齡基本上以初中生為主,高中生都沒有。後來多多談到的,包括他們寫的詩我也沒看過。我最早所知道的,60年代開始寫詩的,就郭路生(即詩人食指,食指本名郭路生——訪談者注)一個人,他的詩也是70年代初才看的,那時我已經開始寫詩了。第一次知道郭路生,還是別人給我朗讀的,《煙》和《酒》,那時我們對這比較有興趣(笑),還不是《相信未來》呢,“燃起的香煙中飄出過未來的幻夢,/藍色的雲霧是掙扎過希望的黎明。”好像是這句,有點意思,但它比較瑯瑯上口,方塊詩,跟我們當時那個路子不大一樣,老北島説受他的影響很大,這我相信,但我寫的不受他的影響,我和彭剛是很自由的路子,老郭很傳統,受何其芳、賀敬之他們的影響,我們倆最早玩西化。老多多抄了很多的詩句,老根子也有艾青的短句,還抄了國內一些老詩人的句子,整詩沒見過,都是一些句子。我基本上還是受西方翻譯體系影響,“先鋒派”這個詞是從西方來的,當時法國繪畫就有“先鋒派”,我們當時就認為先鋒和前衛一樣,永遠是走在最前面的人,就是與眾不同的、最新的東西,標新立異。那個時候人都生活在一種什麼狀態裏,我們正好家裏沒人管,學校沒有了,生活在農村,和社會沒多大關係,彭剛也沒工作,很早就很獨立了。我當時回北京都是很獨立的,從來不跟家裏打招呼,不是住在家裏,都是住在朋友家,所住的朋友家不是父親死了就是下放幹校,沒大人。一幫人在一塊有點錢就混飯吃,那時都很窮,買盒煙大家分幾根抽。
當時接觸的寫詩的還有誰?
當時我知道寫詩的除了多多,根子,後來嚴力跟我們在一起寫。我們這還有一個叫馬佳的,也住計委院裏,他那時寫的很多也很長,還不錯,那時候他在我們圈子裏也算是一個很重要的人。老多多和他挺熟悉的,辦《今天》雜誌以後就不再聯繫了。72年認識的老北島,我看他的詩比較少,是城裏的好朋友,他去白洋淀找我們玩過,我們認識還是別人介紹的,他是四中的我是三中的,那時候年輕人狂得沒邊,還沒寫出什麼東西呢就互相看不起,但都是非常好的朋友。就是各悶各的,等見了面,啊你這個句子不錯,就這樣。後來我76年回到北京,與北島關係更密切了,交往也比較多了。平時也很少談詩歌,他78年油印那個《陌生的海灘》,我才大量地看他的詩,哎,不錯。他攛掇我也出本詩集,我説沒詩啊,他説幫我找找,我和趙一凡也是通過他認識的,在趙一凡那裏找了許多,寶寶,他弟弟趙振先也給找了幾首,再加上現寫,也油印了一本,就是《心事》。手刻的蠟紙,北島給印刷,黃銳設計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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