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輕的英國紳士站在臺柱側,姿勢優雅、悠然、自信;右手靠在臺上,左手手指輕放在臺階邊;其大半身略佔全部畫面的一半,其餘1/3為室內的柱子、1/4為風景;深藍、朦朧、漂移的雲彩,位於畫面右上角遠處;他面部向左,目光溫柔、略微低頭凝視著觀眾。這張英國古典藝術家安東尼·凡·代克(Anthony
van Dyck,
1599-1641)21歲時的《自畫像》(約1620),是其短暫停留倫敦時所畫,隱藏著他後來大部分作品的結構、佈局、色彩。他的多數肖像畫人物,眼睛都或左或右斜視著觀眾。畫家早已預見到:當年在畫畫時,是畫家凝視著畫裏的肖像還是肖像凝視著畫家的問題,而今在展覽時轉化為是觀眾凝視著肖像還是相反的問題。色彩漂移、光線柔和,貫穿于他一生的創作之中。重要的是,從其站立的依靠姿態,我們可以閱讀出畫家本人後來作為宮廷藝術家的身份的必然性,他在精神上註定了要依賴查理一世王室,雖然有其朋友偶然的引介。漢語畫論中“畫如其人”的遺訓,在凡·代克的藝術生涯中得到明確的應證。
在當代藝術中,基於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的考量而出現的身份問題,正如藝術與大眾傳媒、藝術與日常生活、藝術與技術的關係等等問題一樣,構成了不少藝術家與批評家共同關注的話題。它在西方藝術界始於20世紀60年代、同藝術家反省少數族群在主流文化中的地位相關,在中國始於90年代我們的當代藝術在國際藝術中的位置相聯。不過,從凡·代克的作品裏,我們就能夠發現身份觀念的早期形態,即藝術家作為個體生命的文化身份——對他而言就是宮廷畫家的身份,在當代已經演變為某個族群的文化身份,即使有時是通過個體藝術家的自我成長呈現來達成的,如在美國出身的拉丁美洲裔藝術家或者移民美國的中國藝術家(以徐冰的《新英文書法》為代表)的創作所表明的那樣。身份觀念這樣的先鋒問題意識在凡·代克作品中的出現,意味著古典藝術的先鋒性特質,意味著它與當代藝術之間決非對立關係的傳承,意味著藝術在任何時代本身就具有相對於其他文化樣式的先鋒精神的規定性。
按照藝術史的區分,一般把19世紀下半葉印象主義前的藝術稱為古典藝術,從它發端至20世紀60年代為現代藝術時期,之後為後現代藝術時期。今天以全球化為標誌、以旅行經驗為主題關懷的藝術現象,法國策展人尼古拉
布裏沃(Nicolas
Bourriaud)稱之為“另現代(Altermodern)”藝術。古典藝術除了這種時間性的規定外,其主題更多取自王室貴族的生活、宗教神話素材,其總體精神為“高貴的靜穆”與“單純的偉大”,技法繁複精細遠超過後現代時期的繪畫作品。這樣的技法在凡·代克的作品中尤為明顯。
17世紀早期,英國畫壇主導的風格是以羅伯特·皮克(Robert
Peake)為代表的非自然主義。但是,凡·代克早年所受的影響,源於北歐魯本斯與南歐提香的傳統,在窗式風景的構圖上帶著邁藤斯(Daniel
Mytens,
1590-1647)的痕跡,在用光、色彩方面全無後者的寫實傾向(如在1628年的《查理一世》中,右邊紅色窗簾被捲起,窗外為綠樹、白雲)而是更多充滿自由奔放的筆觸。1632年,查理一世邀請凡·代克作為自己的宮廷畫家,直到離世。這種身份命運的安排,其實早已預示在十多年前的《自畫像》中。凡·代克在表現查理國王、王后的肖像時,將寫實與想像完美地結合起來,以傳達他們“可愛治理”(Loving
rule)的王權精神。在《亨裏埃塔·瑪麗亞》(Henrietta Maria,
1632)中,這位王后手持象徵婚姻情愛的紅色玫瑰,黑色衣著的實在感與眼神熱烈的柔和感交織一體。同年創作的名作《查理一世與亨裏埃塔·瑪麗亞及其兩個孩子》(Charles
1 and Henrietta Maria and their two eldest
Children)中,凡·代克交替使用紫艷色、銀灰色、金黃色、深黑色、綠色。畫面左側為泰晤士河、對岸的西敏士宮以及充滿詭秘感的雲彩。年輕的王室家庭,威嚴而賦有溫情;王后身穿金黃色的寬袍,脖子上戴著象徵天主教信仰的十字架,手抱年幼的公主,用敬意的目光滿懷激情看著丈夫;未來的查理二世靠在國王膝下,和父親一樣向右凝視著觀眾。國王與妻子瑪麗亞一左一右、坐在背靠宮廷石柱的兩把椅子上,右手放在鋪有紅色綢布的桌角,桌上是王冠。這種安排,可以説完全是出於藝術家的依賴性身份意識所致。國王一本正經、躊躇滿志,右腳旁站著一隻側身回頭的小狗。其後,另一隻小狗前腳爬在王后的袍子上。也許,它們正是凡·代克作為宮廷畫家對王室忠心耿耿的表達。
凡·代克筆下的肖像人物,除了王室成員就是他的資助者。他們總是或站或坐,右手往往靠在什麼地方,凝視著在創作時的畫家(展覽時成為對觀眾的凝視)。這其實是一種彼此期待的願望傳遞。《托馬斯·溫特沃斯子爵》(Thomas
Viscount
Wentworth),其固執的表情凝視,或自信頑強、用右手撫摸著狗(約1635-6),或憤怒剛愎、背後靠右是寫實的綠樹與灰色天空的風景(約1639-40);《弗朗西絲,巴克赫斯特太太》(Frances,
Lady Buckhurst, later Countess of Dorset,
約1637),站在一塊石頭前,左手輕輕觸摸著一棵樹,右手牽動著的紗巾從左腕斜飄著,她的目光柔和而不經意地向左斜視(又見Mary
Hill, Lady Killigrew,1638);《約翰·斯圖爾特勳爵與其兄弟伯納德·斯圖爾特勳爵》(Lord John
Stuart and his Brother Lord Bernard Stuart,
1638),都大膽地凝視著觀眾,前者還靠在一根柱子上;《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勞德》(William Laud, Archbishop
of Canterbury,
1638),露出恩慈而自信的眼神,儘管他因強化英格蘭教會的力量而于1645年被處死刑。凡·代克使其右手靠在窗臺,其實是因為畫家本人的身份意識所致。他索性讓《阿爾傑農·裴西》(Algernon
Percy, 10thEarl of
Northumberland,約1638)背靠巨錨向右凝視著觀眾。後來,托馬斯·蓋恩斯巴勒(Thomas Gainsborough,
1727-88)受此啟發,創作了《海軍准將奧古斯塔斯·赫維》(Commodore Augustus Hervey- later
3rdEarl of Bristol, 1767-8)。
畫面人物面對觀眾賦有各種生命情感的表情凝視,構成凡·代克17世紀40年代作品的原初圖式,他們或正視、或向左向右斜視,似乎在向畫家本人言説生活的變幻莫測。他的情人向左回頭暗送秋波(Margaret
Lemon as Erminia[?],
1630s)。這種凝視、倚靠、風景的圖式構成,即使在約1633年的友誼《自畫像:凡·代克與恩迪米昂·波特》(Self-portrait:
Van Dyck with Endymion
Porter)中也不例外。兩人左手共同搭在一把椅子上,畫家右手執于胸前、向左斜視,波特右手叉腰、滿面紅光正視著觀眾。橢圓形的畫面左上角為想像性的綠樹藍天風景,窗外為灰紫色的雲彩。查理二世的宮廷畫家彼得·萊利(Peter
Lely, 1618-80)對此進行相反的處理,在《和休·梅一起的藝術家本人畫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with Hugh
May,約1675-6)的佈局上,他們左手放在椅子背靠上,向右斜視,右邊1/4為隱約的樹木、雲彩。作為一件古典藝術作品,它在描繪頭髮的細潤、臉色的紅暈、沒有完全清理乾淨的藝術家本人的鬍鬚方面,遠優越于我們今天的不少藝術家。凡·代克有時將雲彩與樹形成的風景放在畫面右上角,把其中充滿沉思、憂鬱的學者靠在柱基上(Sir
William Killigrew,
1638);或只在那裏留下灰暗的雲彩一片,同畫面下方岩石上描繪主人公的秘密婚姻的銘文“愛情比我的存在更堅固”相呼應(Lord
George Stuart, Seigneur D’Aubigny, 1638-40)。
凡·代克的肖像畫人物,背景大多在王宮裏,雖然是為了強調他們在社會上顯赫的貴族地位。這同時折射出其宮廷畫家的身份觀念。在結構佈局上,人物一般居中靠著窗臺、柱子,其左右上方1/4的空間為花草、樹木、雲彩形成的風景。後者直接源於他對植物、動物的研究興趣,又可以向前追溯到提香(Titian,約1485-1576)所代表的南歐繪畫傳統。往後,羅伯特·沃克(Robert
Walker,
1596/1610-1658)的《克倫威爾》(1649)的構圖,取自凡·代克的雙人畫像《蒙喬伊·布朗特與喬治·戈林勳爵》(Mountjoy
Blount, 1stEarl of Newport, and George, Lord Goring,
約1639)。左邊的布朗特向右側身回頭凝視,被右邊站在樹前略微斜視的克倫威爾所取代;右上角為充滿陰謀的雲彩,同主人公的滿目冷俊憂慮的神情相呼應,使人聯想到凡·代克的《馬背上的查理一世》(Charles
1 on Horseback with M de St Antoine,
1633)中拱門外那詭異迷離、氣勢磅薄的黃昏中的雲彩。即使在18世紀如龐裴奧·巴托尼(Pompeo
Batoni)的《托馬斯·威廉·科克》(Thomas William Coke, 1744)與20世紀如菲利普(Philip de
László)的《喬治·桑茲太太》(Mrs George Sandys,
1915)畫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到凡·代克的依賴性身份意識觀念影響的痕跡。前者人物的姿勢,出自《羅伯特·裏奇》(Robert Rich,
約1633)。他站靠在一座回廊雕塑臺前,左手放在臺上,眼睛向左斜視;後者參照《露西·裴西》(Lucy Percy, Countess
of
Carlisle,1637)。她身著浪漫柔情的裙子,右手牽動紗裙搭在一把椅子內側背靠上,目光向前斜視觀眾。凡·代克作為英國人中的英國人,他在對以王室為中心的貴族階層的身份依賴中,更多地鑄就了英國人的貴族文化氣質,包括畫中人物的服飾一度在十八世紀中葉成為流行的樣式,即所謂的“凡·代克服飾”。這種以依賴性、凝視、風景為特徵的肖像畫風格,主導了英國藝術界約250年之久。今天,它們以貴族性的精神傳統融入到普通的國民心理結構中。2009年上半年,難怪泰德英國博物館要以“凡·代克與英國”為名集中展出這份不朽的視覺遺産,難怪許許多多的英國人來到展覽前。也許,他們在欣賞凡·代克的聖像式肖像畫中將發現自己作為英國人的肖像身份。
本文發表于2012年10月《上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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