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日有幸先睹為快,觀看了陳凱歌電影《梅蘭芳》。電影巧妙地避開對梅蘭芳一生做藝術上的窮根索據,著力於情感世界的挖掘。在我看來,哈姆雷特有千人千面,對梅蘭芳當然也有各種理解,更何況是陳凱歌如此強勢導演。陳凱歌隱去本事,擇其大者,將梅蘭芳、近代京劇諸多宗師事跡與歷史的諸多細碎塵埃混合重新組合,塑造了一個“走下神壇的梅蘭芳”。
《梅蘭芳》可以談的主題很多,從性別角度看,可以再度引申乾旦坤生現象的“男身/女身”吊詭性別研究議題;從藝術貢獻與人生經歷角度,可以挖掘“神人/凡人”的大師VS普通人困境,藝術成就的期待與個人命運的對抗(此點在建國後表現得更為明顯);從歷史角度,更可以折射出清末民國以降的戲曲傳播史與中國社會思潮流變的端倪……當然,這些主題可以説在當年的《霸王別姬》中其實都略有涉及。陳凱歌強調,他的《梅蘭芳》更重視的是“故事”,我也來簡單談談這些舊日的故事。
電影《梅蘭芳》不是一部嚴格追求歷史真實的傳記片,其中很多人物,是糅雜了當年一些真實人物的各種面貌綜合而成。片中的梅蘭芳與真實的梅蘭芳對比,很多事情不是電影裏這樣發生的,比如梅蘭芳的成長、他與邱如白的相識相知、與孟小冬的戀愛等等。追問陳凱歌的探索是否符合梅蘭芳真實面貌,是一個不得解的問題;作為一個業餘戲迷,這裡將影片中涉及的故事背後的一些真實史實拉雜談一些,希望大家能分清楚真實的梅蘭芳與電影《梅蘭芳》的區別。
電影
影片中梅蘭芳少年失怙,父親早亡,大伯也因在西太后壽辰中以家中出殯而未穿紅,犯了忌諱而被打死。少年梅蘭芳由家中世交、老生名角十三燕幫助撫養成人。大伯為梅蘭芳留下的一封書信成為全片最重要的一條線索,伶人地位的低下、境遇的悲慘、對梅蘭芳的期望混雜在這封書信中,梅蘭芳一生信念,由此出發。
歷史
在真實的歷史中,梅蘭芳的確出生梨園世家,父親早逝,主要由梅家大伯撫養長成。而這位大伯叫梅雨田,為著名琴師,清內廷供奉,為當時京劇界最著名的老生演員譚鑫培拉琴,有“胡琴聖手”之稱。老先生一直活到梅蘭芳20歲已初步成名後才逝去,享年45歲。
電影
少年梅蘭芳出場不久,就被其表兄朱慧芳拉去陪酒,嫵媚的表兄一屁股就坐在了那位二爺的大腿上,讓梅蘭芳照學,得了梅蘭芳一耳光。這個片段寫出梅蘭芳成長中的艱辛:不僅要學戲唱戲,還要應付許多陪酒陪客的無聊營生,而梅蘭芳都堅持了自己的清白、“乾淨”。
歷史
其實這個片段並未虛構,戲子陪酒是清末戲子伶人的一個特有現象,當時流行的説法是“相公堂子”。相公堂子是一種具有特殊性質的私人科班(科班即戲曲學校),學戲之餘,還要陪酒陪客,侑觴媚寢,有娛樂業的營業性質。這是清末男風鼎盛的一種表現。梅蘭芳的爺爺、著名旦角、同光十三絕之一、四大徽班之四喜班班主梅巧玲就辦有“景和堂”,後來很多名角都有自己的堂子(即“私寓”或“書寓”),比如伶界大王譚鑫培的“英秀堂”(譚鑫培的號“英秀”即從此來)。梅蘭芳本人是在朱小芬(梅巧玲弟子朱靄雲之子、梅蘭芳的姐夫)的“雲和堂”。他最早的開蒙戲就是這裡學的。後來官方説法的開蒙老師吳菱仙,是他出了堂子以後的事兒了。當時與梅一起就學就有他姐夫的弟弟朱幼芬、表兄王蕙芳,梅王兩人被譽為“雙璧”,當時有“蘭蕙齊芳”之説。
許多後人為尊者諱的緣故,很少提及梅蘭芳也出身於相公堂子的事實。這也是後來從梅黨到官方記載都極力抹殺的一點。根據民國聞人包天笑在他的《釧影樓回憶錄續編》中回憶,在1917-1918年間,他計劃以梅蘭芳為原型撰寫歷史小説《留芳記》,消息傳開後,多人勸誡他收筆,《申報》主筆趙叔雍説:“畹華的為人,真如出污泥而不染,你先生也賞識他、呵護他的,關於雲和堂的事,大家以為不提為好,免成白圭之玷。”《新聞報》副總編輯文公達也説:“蘭芳雖是馮六爺一班人捧起來的,外間那些人,妒忌他盡説些髒話,那是不可輕信的。”梅蘭芳運氣好,既趕上了相公堂子逐漸走向衰敗的歷史時期,又遇上貴人,早早從此脫離。後面在講到“梅黨”時會多談幾句當時情景。
電影中梅蘭芳表兄朱慧芳的原型就是王蕙芳,他在相公堂子時期是頗紅的。據説陳凱歌本來拍了朱慧芳的不少戲份,大概存著將他作為舊式旦角戲子的一個典型代表、與梅蘭芳對比的意思。可惜成片後都刪了。(撰文:納蘭公子容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