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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 | 王仙桃雜文:父親的床頭櫃
中國網 · 王仙桃 | 發佈時間2022-03-14 13:10:11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有生以來所有的秘密似乎都藏在他的床頭櫃裏。無論是很久以前他從爺爺那裏“分家”得來的那個“老古董”一樣的床頭櫃,還是現今這個我給他配置的西式傢具組合件的床頭櫃,裏面好像都裝著説不完的故事,也是解開父親人生密碼的一把“鑰匙”。因此,從小到大我一直對父親的床頭櫃既尤為好奇,又耿耿於懷。

  小時候,我常常一覺醒來才看到在外打拼的父親拖著沉重腳步回到家,靠在床頭精疲力盡。但他稍息片刻後,輕輕打開雕刻著“五子登科”精美圖案的床頭櫃兩扇門,緩緩掏出香煙或就著煤油燈昏暗的光悠然地卷好煙絲,點燃並深吸一口,再如釋重負地從鼻孔裏噴出兩股濃濃白煙;接著,他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牛皮紙折疊而成的紙盒子,類似于現在的檔案袋,從中抽出幾張紙片或相片似的東西,在柔和燈光和裊繞煙霧中仔細端詳。不一會,父親所有的疲憊和愁煩立刻煙消雲散,臉上露出滿足而輕鬆的笑容,第二天又恢複元氣,精神煥發外出辛勞了。

  日復一日,我經常看到父親哪怕回家再遲也要先吸口煙,再看會紙片或相片,然後安然入睡的重復舉動。這幾乎成了父親消除疲勞,化解煩憂的唯一手段和方法,也是他回家後的“必修課”。就像現代的人,高度緊張的工作節奏之下,辛苦勞累或情緒低落了,就選擇去泡個澡,然後做個按摩,或者去泡個腳、躺一會,或者去喝杯茶或咖啡,或者去看本電影或演出,或者約上朋友去KTV吼兩嗓子,以便緩解一下工作壓力,放鬆一下疲憊的身體,鬆弛一下緊張的神經。有的人甚至直接上酒吧,在強烈噪音的刺激下,喝個爛醉,暫時麻痹或發泄一下自己。

  父親那個在燈光下抽著煙看東西的剪影,深深銘刻在我幼小的心裏。於是,我幻想著,並認定那只床頭櫃裏一定有什麼神奇的魔力或秘密。因此,總想尋找機會,乘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偷看一下床頭櫃裏到底有什麼稀奇古怪,還藏著哪些秘密讓父親如此著迷。

  直到暑假裏的一天,母親因為要去鎮上扯幾尺布,回來給我們幾個孩子做幾件換季的衣服,在家翻箱倒櫃地找“布票”,把父親的床頭櫃也翻了個底朝天。於是,我才有幸滿足了好奇心,並揭開了這個所謂的秘密。原來,床頭櫃裏除了幾包香煙和一堆零散的煙絲等我不感興趣的物件,在我心中那個最神秘的牛皮紙盒子裏,就是幾張每年拍一回的“全家福”黑白照片。

  拍“全家福”照片,還是從我出生後開始的,姐姐都沒享受到這個榮譽。因為那時拍照片要走好幾裏路,去鎮上的照相館拍,來回很不方便。但是,父親有了我這個能夠傳宗接代的大胖小子後,激動的心情可想而知,於是就提議,今後每年拍一張“全家福”,留作紀念。第一張“全家福”照片上,我才半歲多,胖嘟嘟地被母親抱在懷裏,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鏡頭;姐姐剪著齊耳短髮坐在母親旁邊,父親站在我們身後。後來三個妹妹陸續出生,照片中的人也就逐漸多了起來。

  雖然對父親的床頭櫃有些失望,但我似乎有點明白,這幾張“全家福”照片,才是父親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動力源泉!正是那幾張照片支撐著父親,嘔心瀝血操持著這個家幾十年。

  後來,我參軍入伍離開了家,那個暗紅色油漆幾乎剝落殆盡的床頭櫃便漸漸淡出了我的視線,我對父親的印象也停留在青壯年時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變老。

  父親是個閒不住的人,到了頤養天年的時光還整天踅踅摸摸,停不下來,似乎有幹不完的活。院子裏的蔬菜、果樹和花草,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呈現出一片盎然生機,小院被打理得像園林一樣精美。陰雨天或實在無事可做了,他就左手握把掃帚、右手拿把小鏟子,坐著小板凳,像犁地一樣,一壟一壟、一來一回,樓上樓下地搜尋污漬,邊鏟邊掃,家裏的角角落落被他打掃得清清爽爽。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在勞作中一直保持著健康、硬朗,小病小災從不上身。甚至兩三年前,他的鬢角還長出了稀疏的青絲。“老巴子”妹妹哄他開心,説:“老爸返老返童了!”他也開心地回一句:“生命在於運動。”

  10年前,父親已進入耄耋之年。為了改善居住環境,讓風雨一生的父母享受一下有品質的晚年生活,也為我退休後回歸田園生活作打算,我趕在家鄉政府不允許擴面建造新房的“新農村建設”相關政策出臺之前拆除了老屋,在原宅基地上蓋起了一棟新式小洋樓。可我沒有想到,房子建好後卻坑苦了父親。他看著老房子上拆下來的房樑、桁條和椽子等木料堆放在院子裏,腦子裏就打起了主意,一個宏偉的計劃也就此誕生——他要另造一間廚房,打一口土灶,並把這些木料連同那個廢棄的舊床頭櫃劈成柴禾,用盡它的價值。

  父親做事向來一絲不茍,認真仔細,做什麼事都追求極致與完美。只見他耳朵上夾著鉛筆,手中不時拿著尺子、鋸子、斧頭或鑿子等工具,每天在院子裏緊張忙碌著。劈柴之前,父親先用尺子量好等距,再用鉛筆標好位置,將木料一截一截鋸斷後才開始劈。因此,他劈出來的柴禾長短一致、粗細均勻,儼然不是即將被塞進灶堂燃燒的廢柴,而像是要派上用場的有用之材。待柴禾曬乾後,他又沿著院子圍墻將一根根柴禾碼放整齊,再用油毛氈或塑膠布嚴嚴實實地蓋好,以免遭雨水浸濕。母親不忍心他費時費力,就嘲諷道:“你這個老頭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像小伢子寫作業一樣認真,還用尺量,煩不煩哦?丟進灶堂裏不是一樣燒嘛!”父親不理會母親的埋怨,照樣低頭彎腰,像雕刻藝術品一樣精雕細琢。

  姐姐妹妹們擔心父親累壞了身體,在反覆勸説無果的情況下給我打電話,叫我回去“治治”他。我二話不説就趕回家,汗流浹背的父親領著我沿圍墻轉一圈,興奮地掀開遮蔽物,指著一溜整齊劃一、規規整整的柴垛,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看到一排排柴禾宛如軍隊閱兵場上橫豎對齊的士兵方陣,我沒有明確責怪,而是無奈地給父親伸出大拇指,隱晦地暗諷他:“看來我當兵是個錯誤,你不當兵真是太可惜了!”

  前年“五一節”期間,乘著“小長假”在外地工作的家人都回家,在姐姐的提議下,按照老家“做九不做十”的風俗習慣,全家近30口人歡聚一起,四世同堂,提前給父親過了九十大壽生日。然而,下半年因為我“好心辦壞事”的一次重大失誤,導致父親連遭厄運,健朗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父親先是摔斷了左腿。都説“老人是老小孩”,為了讓父親開心快樂,前年入秋後,我買了一隻碳合金架子加藤編座椅的鞦韆放置在門廳裏,心想入冬後父親可以在門口蕩著鞦韆,喝喝茶、抽抽煙,曬曬太陽,到了夏天還可以乘乘涼。可是,父親生怕鞦韆在太陽暴曬和雨水侵蝕下褪色變形,自作主張要給鞦韆搭個棚子,在操作的過程中不小心從鞦韆架子上摔了下來,造成左腿粉碎性骨折。康復期間,父親因行動不便而減少了運動量,又導致肌肉萎縮。從此,他變得反應遲鈍,動作遲緩。院子裏那個忙活不停的身影不見了,只有一個推著小女婿給他買來的助步器,步履蹣跚地轉悠著的佝僂身軀。

  “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粉碎性骨折的左腿尚未痊癒,幾個月後,也就是前年春節的前幾天,父親又毫無徵兆地突發“腦梗”,好不容易救治成功,但身體與之前相比已經判若兩人。

  今年,父親已是91歲高齡的“人瑞“,由於精瘦清癯,歲月不容易在他臉上留下無情的刀痕,因此,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依然精神矍鑠,但實際上經過連續兩次的嚴重劫難,他的身體慘遭重創,生理機能已經加速衰退!最近一次回家,我突然間發現父親變得有點老態龍鍾了,偶爾還有些意識不清,説話也略帶點“大舌頭”,這是“腦梗”留下的後遺症。於是,我內心不得不承認和接受一個事實:曾經硬朗、堅強的父親已經垂垂遲暮。

  每每看到被我害慘的父親一步步地堅毅掙扎,我就心痛不已,愧疚難當。這可是我一輩子從不言愁,在任何困難面前都不退宿的父親啊!

  常言道:千金難買老來瘦。而在我的記憶裏,無論哪個年齡段父親都沒發福過。幾十年來,他就是憑著那副看似瘦弱不堪的身板和肩胛骨嶙峋凸起的肩膀,以一己之力扛起一個七口之家的重任。

  人們常常形容自己的父親是座山,可是,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父親不僅沒有一點山的雄渾與偉岸,還有點卑微甚至是猥瑣。

  父親向來省吃儉用,從不鋪張浪費。當兵後,我探親回家時偶爾會給他買件衣服,姐姐妹妹們給他添置的衣物更是挂滿衣櫥,琳瑯滿目,可他就是捨不得穿,身上的衣服一件能穿好幾年。不僅如此,父親還是個吝嗇之人,他上廁所叫“出恭”,每次如廁都只用兩張紙。我很不理解父親的行為,曾經生氣地悄悄跟姐姐妹妹們抱怨,説父親活脫脫就是巴爾扎克筆下歐也妮•葛朗臺式的守財奴。也常常開導他,或者跟他爭辯,説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活到像你這種程度就沒啥意思了。但父親不僅不介意、不生氣,也從不反駁,反而樂呵呵地告誡我,過日子要量入為出、留有餘地,不能寅吃卯糧、坐吃山空。

  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恨不得“一分錢掰作兩瓣花”,對自己“摳”得要命的人,對孩子們卻總是盡其所有,和盤托出,出手大方。

  還記得上初一的那年,我得了一種詭異的怪病,咽喉腫痛得連喘口氣都十分困難,更別説吃飯咽食了。父親領著我尋遍當地的中醫和“偏方”,還看過好幾個“赤腳醫生”,病情不僅不見好轉,還愈加嚴重。這可把父親急壞了!他背著我一口氣跑了20多裏路,去縣城醫院診治。經醫生確診,我得的是一種叫“白喉”的疾病,如果救治不及時,往往會致命。出院後按照醫囑,要給我增加營養,每天吃一隻雞蛋。在那個入不敷出的年代,父親硬是降低標準,改香煙為自己捲煙絲抽,以省下錢來保證我每天能吃上一隻雞蛋。從此,床頭櫃裏低價劣質的煙絲也就與他相伴多年。

  離開家這麼多年,父親對遠在他鄉的唯一兒子殷殷之情一刻也不曾停止過,但他從不在我面前言語表露,而是默默體現在一樁樁一件件的實事上。母親告訴我,老房子拆下來的那些木料,原本父親是想變賣的,但為了能讓我回家時嘗到家鄉的味道,他才狠心奢侈了一把,愣是不顧全家人的反對,放著我為娘添置的煤氣灶不用,而是專門請來泥瓦匠,在樓邊上搭建起一間小平房,砌上一口柴火灶,當作廚房用。我回家發現那個不倫不類,與小洋樓風格格格不入,極不協調,且嚴重影響了院落格調的低矮廚房,對父親大光其火,他卻慢條斯理地跟我説:“這麼多木材放著不用,白白浪費了。再説你出去這麼多年難得回家,外面的大鍋飯沒有柴火灶做出來的香。”弄得我竟無言以對。

  父親從不喝酒,唯一的嗜好就是抽煙,而且他的香煙永遠喜歡存放在床頭櫃裏。前些年,我和姐姐妹妹們的日子一個個都好過起來了,實在看不下去他長期抽著劣質的香煙,就紛紛勸他,説如今姊妹幾個手頭都寬裕了,你抽點好煙我們供得起。特別是幾個女婿,隔三差五回家看望他,除了水果和補品外,香煙更是必備之物。外孫、外孫女們也是一邊給他送好煙,一邊好言相勸,叫他少抽點、抽好點。可是,我們帶去的好煙,從來沒見他抽過。他嘴裏每天叼著的還是十幾塊錢一包的低檔煙。

  我很納悶。父親的這個小“秘密”還是我有一次回家時小妹妹“揭發“的。開始我還不信,但當我拉開父親床頭櫃的抽屜,我震驚了。姐姐妹妹以及小字輩們給他買的“蘇煙”等稍微貴一點的香煙一包也不見,我給他帶回去的“利群”等口味較平和的香煙也無影無蹤了。於是,我就問他怎麼回事,父親咧著嘴笑笑,風輕雲淡地説:“別的煙腔口太硬了,抽不習慣。”原來,他為了給我們省錢,把好煙都拿去村上的超市換了價格低廉的差煙,還自圓其説地安慰我們:“不都是煙嘛,冒出來都一樣。”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父親不僅對親人如此體恤關愛,對外人也是古道衷腸,寬厚善良,尤其在他人遇到危難之時,必定樂善好義,傾囊相助。我小時候,父親收留救助一個“叫花子”的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那是我7歲那年的冬天,村裏來了一個因家鄉遭受洪災而外出逃荒的安徽鳳陽籍男子。此人儘管年紀不大,但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人們管他叫“吳老頭”。因嫌其邋遢,沒有人家願意收留他,因此,吳老頭就落腳在生産隊臭氣熏天的牛棚裏,每天討飯回來裹著一床破棉絮暫避風雪。父親得知後,熱情地把吳老頭領進家門,並騰出一間正房給他住,還拿出準備過年才用的嶄新被褥讓他用。這一幕讓家人莫名其妙,也讓吳老頭感激涕零。吳老頭把每天乞討回來的各種食物分門別類,能保存的就曬乾存放,院子裏整天飄散著一股泔水的餿味。父親不僅一點不嫌棄,還拿出篩子、篾席等物件幫他翻曬。直到春暖花開,吳老頭在我家住了四個多月後,才帶著滿滿的收穫和我們全家人的深情厚誼跟父親依依惜別。臨走之前,動人的一幕出現了。只見吳老頭突然放下擔子,轉過身來,朝著我家大門深情一跪,邊痛哭流涕,邊拱手作揖,稱父親是“活菩薩”和大恩人。父親連忙攙扶起吳老頭,哽咽著對他説:“今年冬天沒飯吃再來!”這一幕看得因幼小而不知人間冷暖的我目瞪口呆,但有一點我心裏明白,這是父親解危濟困的善舉,也讓我對他深深敬佩和折服。

  父親還接濟和幫助過下放“知青”,在我家一住就是好幾年。諸如此類的事情,在我記憶中可謂數不勝數,枚不勝舉,再稀鬆平常不過了。

  這完全符合父親為人處世的原則和風格。他一輩子以己度人,心中只想著別人,唯獨沒有自己,即使風燭殘年,茍延殘喘,也從不給別人增加負擔。他不依不靠,憑自己的勤勞雙手,養家糊口,哺育兒女;不姦不詐,靠自己的誠實守信,一板一眼,行正坐端;不卑不亢,按自己的人生信條,高風亮節,頂天立地。

  如今,每次回家,我都會不自覺地走到父親的床頭櫃前,默默凝視一番。小時候,父親的床頭櫃裏裝的是一堆近乎霉爛的劣質煙絲;如今,則躺著一條條碼放整齊的低價香煙。這就是他的人生密碼——低調而充實!

  父親的床頭櫃,跟他的人格一樣,雖靜置角落,毫不起眼,但方方正正,有棱有角。

  ——2022年3月2日晨

來源:中國網    | 撰稿:王仙桃    | 責編:俞舒珺    審核:張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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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中國網    | 撰稿:王仙桃    | 責編:俞舒珺    審核:張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