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運河上的城市,夜生活的源頭
歷史上,開封曾經是夏朝、戰國的魏,五代後梁、後晉、後漢、後周,以及北宋和金朝的都城,故而有“八朝古都”之稱。而其中,北宋建都開封168年,創造了燦爛的物質和精神文化,使開封享譽世界。
因水而興
開封之所以能夠成為古代的都城,在很大程度上得益於良好的水環境,是一座典型的因水而興的城市。
960年,後周大將趙匡胤發動了“陳橋兵變”,奪取後周政權,建立宋,史稱北宋。宋太祖趙匡胤暫時把都城放在開封,但有一個問題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裏——開封在地形上的明顯弱點。
開封地處豫東平原,周圍一馬平川,非常不利於防禦,作為都城是很不安全的。所以,976年,當基本完成全國統一後,他帶領一批親近的文武大臣到他的出生地洛陽進行考察,並在這期間説出了遷都洛陽的打算。宋太祖還告訴大臣們:不僅遷都洛陽,將來還要遷都長安,依託山河拱衛的優勢,以求得天下安定。
此話一齣,文武大臣竟然沒有一個表示贊同的,幾乎都投了反對票,反對理由主要集中在兩點:
第一,開封有汴渠漕運的便利條件,京城百萬百姓和數十萬士兵都仰仗汴河的運輸。水路運輸是古代首選的物資運輸方式,較陸路運輸有很大的優越性。隋煬帝時期,組織開挖了南北大運河,主要也是出於便利南北運輸的需要。大運河共分為四段:永濟渠、通濟渠、邗溝、江南河,通過這四段運河把海河、黃河、淮河、長江與錢塘江五大水系連為一體。連接黃河與淮河的這一段叫通濟渠,唐宋時期改叫汴渠或汴河。
唐朝以前,我國的經濟重心在北方的黃河中下游地區,“安史之亂”以後,北方經濟遭到巨大破壞,我國經濟重心轉移到長江中下游地區,都城糧食和物質供應的大部分都要依靠大運河從南方運輸到北方,臨近汴河,無疑更有利於得到這些供應。若遷都洛陽和長安,水路運輸要經過黃河,漕糧調度將困難重重,都城糧食和物資供應無法得到保證。
第二,五代以來開封就是都城,宋朝建立後十多年也都定都在開封,國家的根本已經穩固,不能輕易動搖。
但宋太祖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君臣之間一場唇槍舌戰,辯論到最後,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宋太祖趙匡胤的同胞弟弟趙光義,也就是後來的第二任皇帝宋太宗。他在強調了汴河運輸的重要性之後,説了一句話給這場爭論畫上了句號:在德不在險(《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十七)。意思是,都城選擇在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帝王有沒有德行,要以德治國,不要一味憑險據守。
這句説辭十分尖刻又很微妙,而且話裏有話、綿裏藏針。“在德不在險”意味著:一、保衛都城的安全首先要靠君王的德行;二、只有無德之君才只憑險阻來保衛京城,難道宋太祖承認自己是無德之君嗎?宋太祖無言以對。
據《宋史》和《資治通鑒》等相關資料記載,趙光義曾參與宋太祖“陳橋兵變”,是開國功臣。北宋建立後,他以晉王身份兼任開封府尹長達16年。在此期間,他大力培植自己的勢力,逐漸在開封形成了一個龐大的關係網。一旦遷都,這個關係網就可能失效。
不管怎樣,晉王説出這句話後,宋太祖沒有再堅持遷都。如此,開封作為北宋的都城算是穩定了下來。
我們回頭分析這場辯論的過程,其實會發現辯論的焦點主要還是圍繞汴河展開。“在德不在險”的説辭只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加重了建都開封的砝碼而已。所以,汴河改變了開封城市的命運,使它在與洛陽和長安的博弈中笑到了最後。
清明上河
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描繪了北宋末年都城開封的城市景觀。這幅畫全長525釐米,其中汴河就佔了240釐米。畫面中,汴河上停泊著很多船隻,據統計共有28艘,其中大部分是運糧船。這個畫面使我們仿佛看到了當年汴河繁忙的水運情景。
《水滸傳》中的楊家將後代“青面獸”楊志,曾經押送過花石綱,從太湖地區通過大運河運送奇花異石到東京開封,建造皇家園林艮岳。他還押送過生辰綱,但兩次押綱都出了事,押送花石綱翻了船、押送生辰綱被劫。因為押送的官物價值連城,賠不起,才被逼上梁山。
楊志押綱的故事説明,為了保證汴河運輸的糧食和物資能順利到達開封,北宋政府採取了三項措施:一,設立專門的漕運機構。這個機構叫發運司,專門負責大運河運輸。二,組建綱船隊伍。由政府撥出專項資金在南方地區打造大約6000艘運輸船,每10條船分為一組,叫一綱。三,指定押綱人員。每組綱船派遣1~3名中下級軍官或大戶人家子弟隨船護送,稱為“押綱”。如果運輸過程中發生官物被盜或船隻沉沒等事故,押綱人員要負責全部賠償,否則輕則降職,重則入獄。
但風險往往與利益相伴隨,那就是“夾帶”,即運載私貨。為了提高押綱人和船工的積極性,宋政府規定,漕船80%的運載量用於裝載漕糧和貨物,另外20%允許“夾帶”。
根據大運河運輸船的載重量計算,每船夾帶的私貨有5000斤到1萬斤不等。一般是來自江浙一帶的土特産品,比如絲綢、瓷器、竹木器、海貨、香料等,多是東京開封市場稀缺、市民又非常喜歡的商品。回船的時候,再從開封攜帶一定數量的商品運到南方去賣。一來一回,收入不菲。
隨著“押綱人”押送的漕船以及大量的“夾帶”貨物進入東京開封,又引出另一個與大運河運輸有關的問題:《清明上河圖》的命名。此幅畫為什麼叫“清明上河圖”?關於這個問題,直到今天也沒有統一的説法。在我看來,這還是與北宋汴河的運輸制度有關。
汴河運輸的關鍵是汴河的通暢。但汴河引用黃河的水作為水源,泥沙含量大,所謂“一碗水半碗沙”,久而久之,必然造成河床淤積。為此,從唐代開始就形成了汴河的清淤制度;到宋代,清淤制度逐漸完善。
當時採用的辦法是:在汴河河床底部,鋪上石板石人,作為標誌,每年徵發丁夫清淤,清理到石板石人為止。每年如此,已經變成經常性的工作,老百姓也沒有感到太大的負擔。這種清淤制度在北宋中後期有所鬆懈,從每年一清淤,變成了每兩年或三年一清淤,但基本還是堅持了下來,保證了汴河通暢。
但清淤帶來另一個問題,即清淤期間,必須先關閉汴河在黃河的引水口,然後把汴河河床的水排幹。這就意味著,汴河並不是全年通航。
按照慣例,汴渠在農曆十月關閉引黃的河口,重新打開汴渠河口的時間是來年農曆二月。這樣算來,汴河每年要停航大約4個月,每年通航時間只有200多天,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對東京糧食和物資的供應。幾乎整個冬天,東京的城市消費供應不得不依靠國家庫存的糧食、物資,極度短缺時就得通過陸路運輸。
所以,100多萬人口都盼著汴河開河。而每年開河後,發運司發運的頭綱船進入東京的日期,正是在清明節。這一天,近萬艘船隻在汴河裏綿延數十里,十分壯觀。開封的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到汴河觀看漕運盛景。不過,吸引東京市民紛紛來到汴河,還有別的原因:
其一,清明節是東京的重要節日。據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記載,清明節是北宋東京的一個重大節日。節日期間,皇帝要帶領文武大臣隆重舉行紀念介子推的活動;市民百姓則到紙馬鋪買上墳祭品,去郊外掃墓、踏青。
這些活動在《清明上河圖》中都有所反映:圖中的第一部分即描繪了市民到郊外掃墓而歸的情景;在虹橋附近則有一些商鋪擺出上墳用的紙馬。張擇端以汴河為主線,烘托出了清明時節都城開封的清平和樂。
其二,到河市上交易。清明節這一天,大量漕船進入東京,漕糧儲放在東京外城的幾個國家糧倉裏(汴河東水門外之虹橋附近的元豐、順成、廣濟、富國、永豐等倉)。漕船上夾帶的私貨則隨船進入城內,汴河兩岸就形成了清明“河市”。
河市是一個臨時交易場所,使汴河兩岸的城市地塊成了寸土寸金的風水寶地。政府享有優先使用權,在汴河兩岸設立了眾多停船的碼頭,存放貨物的堆垛場,水磨、茶場等。其他空地,政府以租賃的形式交由商人經營,經營者向政府繳納一定數額的課稅。
在汴河兩岸,還大量出現了一些做臨時買賣的地攤。據史書記載,北宋後期,由於攤販不按規定擺攤設點,佔道經營,影響了橋路的通行,政府曾多次下令禁止在虹橋等城內的主要過往橋面上經營商品。但政府的規定看來效果並不明顯。從《清明上河圖》所繪的虹橋上可以看到,橋頭搭有涼棚多處,還有大型的遮陽傘,棚傘之下是各種攤販正在販賣物品。
隨著清明開河,還有其他大量的船隻,比如商人、官員進京,士子遊學,外來使節來京……因此,清明節對於東京人來講有著特別的意義,整個城市一改冬季汴河停運時的蕭條,呈現出勃勃生機。
張擇端雖然不是開封人(他是山東諸城人),但曾長期在開封遊學,對北宋末年東京城市的生活是非常熟悉的。他選擇了清明節這個東京最有特色的時間,抓住了大運河這個最為重要的線索,描繪了北宋宋徽宗宣和年間(1119~1125年)汴河兩岸的繁華景象,為我們留下了一幅千古名畫。
夜市之源
《東京夢華錄》裏用“八荒爭湊,萬國鹹通”來描述東京開封是一個國際化大都市。現代社會,夜生活已經成為城市生活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追根溯源,大規模的城市夜市的起源地是在北宋的開封。
在北宋以前,都城居民是沒有夜生活的。比如,唐代的長安和洛陽,普通百姓都居住在“裏坊”,四週有高墻,每天晚上以街鼓為號令定時關門,全城宵禁,長安的大街上就沒有行人了,只剩下了當空明月。如果誰敢夜裏出門,叫“犯夜”,往往要受到極其嚴厲的處罰。
比如,唐憲宗元和三年(808),一個宦官小頭目郭裏旻,因為晚上喝了酒,沒有及時回到宮裏,結果在大街上被巡邏的士兵抓到,當即杖殺。只有在特殊時候,比如元宵節舉行燈會,或者皇帝登基、皇帝壽辰等,才暫時取消宵禁三兩天。在這種裏坊制度下,居民生活不自由,更沒有夜市和夜生活。
到了北宋,開封的坊墻已經不復存在,代替裏坊制度的,是一種全新的開放性街市制度。這種街市在《清明上河圖》上可以看得很清楚:汴河兩岸熙熙攘攘的人流,街道兩旁疏密有致的房屋,以及隨處可見的自由交易、悠閒自得的市民等。
從嚴格的裏坊制度到開放的街市制度的轉變,經過了一個複雜的過程。而就開封城市而言,帶來這種變化的主要原因有兩點:
第一,大運河貿易往來影響了城市格局。隋唐以來,開封就是一座大運河城市,大運河沿岸城市大多是由於頻繁的物資交流和商品交換形成的,沿河兩岸很容易形成自由交易的市場,因此具有明顯的開放性。
第二,無法恢復裏坊制度。據史料記載,北宋建都開封,曾經試圖對東京城市按照隋唐裏坊結構進行重新規劃,卻面臨一個最突出的問題——拆遷。它有兩難:一是成本巨大,二是有可能引起社會動蕩。北宋政府權衡利弊,最終放棄了裏坊式的城市規劃,基本保留了原有的城市格局。
這是中國都城乃至城市發展史上一個里程碑式的大變革。
都城是封建國家的城市樣板,都城採取什麼制度,地方的一般城市就可以仿傚,只是在城市規模上不能越軌、不能逾制。所以,北宋東京採取了開放式的街市結構,就意味著全國其他城市也允許以這種形式存在了。
開放式的街市結構使城市居民的生活獲得了空前的自由:其一,居住自由。除了皇宮、府衙,在城內可以自由選擇居住地點,只要你有錢、只要你願意。其二,出入自由。只要拿上自家鑰匙,你願意什麼時候回家,就什麼時候回家。其三,買賣自由。原先城市的商品買賣被限制在東西兩市,唐代的長安城就是這樣,而北宋的東京城內到處都可以是經營的場所,甚至在專門用於皇帝出入的禦街兩旁也出現了商鋪。
由於不再“宵禁”,開封的夜市也是在北宋時期形成的。豐富的夜生活開始成為普通市民生活的一部分,開封成為我國歷史上第一座全天候的不夜都會。
據史書記載,開封的夜市形成于宋太宗(976~997年在位)時期,到宋仁宗(1022~1063年在位)統治時期,規模已相當龐大。經營夜市的地點也有好幾處,《東京夢華錄》中用了大量篇幅描述蔡河上的龍津橋、汴河上的州橋,以及市中心馬行街等處的夜市,描述夜市上花樣繁多的飲食小吃。直到現在,這些區域仍然是開封主要的夜市區。
北宋福建詩人劉子翚青少年時曾跟隨在京城做官的父親在開封生活,一直到28歲。北宋滅亡後,他逃亡到南方的杭州,回想起在開封的美好生活,寫下《汴京紀事二十首》,其中有一首寫道:“梁園歌舞足風流,美酒如刀解斷愁。憶得少年多樂事,夜深燈火上樊樓。”
夜生活在北宋都城開封的出現是一個巨大的歷史進步:首先,它延長了城市居民的生活時間,開啟了全日制的生活方式。其次,它激發了城市居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為更豐富的文化創造提供了條件。也只有在朦朧的夜晚,人們才能發現“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樣美妙的人生體驗。
從這個意義上説,開封是我國近現代城市生活的源頭,在我國都城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作者係河南大學教授,《百家講壇》“六大古都”“黃河上的古都”“絲路上的古城”主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