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紅軍,是我最尊敬的人——爺爺馮元庭。
爺爺是蒼溪縣東溪鎮柴坡村人,生於1909年,1933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四方面軍,1934年加入中國共産黨,1935年參加了舉世聞名的長征。1950年隨軍南下參加了解放西康的戰鬥,第三次來到夾金山。此後,他留在了夾金山下的寶興縣,與夾金山結下了一生不解的緣分。
爺爺在部隊當過戰士、班長、排長、連長、營長和遊擊隊長,新中國成立後,歷任寶興縣縣長、縣委書記等職,于1996年去世,終年87歲,長眠于他魂牽夢繞的夾金山腳下。
查過很多史料,發現一個結果——長征期間,一、四方面軍兩大紅軍主力翻越夾金山共有十多萬人,最終第三次回到夾金山併為這片土地奉獻一生的紅軍,僅此一人,那就是我的爺爺馮元庭。
對爺爺來説,夾金山就是他的魂,是繞不過的緣分和牽絆。他的一生和夾金山緊緊拴在一起。每每提到夾金山,他會不自覺地加重語氣,特別是説到那些犧牲的戰友,他會黯然神傷、無比懷念。
爺爺在世的時候,最愛給我講那些難忘的故事和不平凡的經歷,用他的言傳身教給我上了一生的黨課,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讓我受益終生。
1983年10月25日,四川省離休幹部參觀遵義會議遺址留影(一排右四為馮元庭)
第一次翻越夾金山:挑戰極限打頭陣
1935年6月,爺爺所在的紅四方面軍同中央紅軍在懋功(今小金縣)會師了。可是,張國燾反對中央“北上”方針,帶領紅四方面軍(紅4軍、紅9軍、紅30軍、紅31軍、紅33軍)8萬多人和過草地時歸屬左路軍一同北上的紅一方面軍(紅5軍、紅32軍)約七八千人南下,想要建立川康革命根據地,打到成都吃大米。
張國燾于10月22日發佈《天(全)蘆(山)名(山)雅(安)邛(崍)大(邑)戰役計劃》,要求紅四方面軍:在佔領“綏、崇、丹、懋”後,以主力乘勝迅速向“天、蘆、名”出動,徹底消滅楊(森)、劉(文輝),並迎擊主要敵人劉湘、鄧錫侯部,取得天全、蘆山、名山等廣大的根據地。
於是,紅四方面軍分左、中、右3個縱隊翻越夾金山,向夾金山以南的天全、蘆山、雅安、大邑、邛崍等靠近成都。爺爺與部隊被迫南下翻越夾金山。
1935年10月下旬,爺爺所在的紅四方面軍31軍93師279團到達了懋功縣達維鎮。10月27日,團部接到上級命令,擔任翻越夾金山的先頭部隊,爺爺和他的戰友們當天早晨天不亮就從山腳向這座海拔4000多米的大雪山挺進。
“夾金山,夾金山,鳥兒飛不過,人也不可攀。要想越過夾金山,除非神仙到人間。”這首當地民謠,道出了翻越夾金山的艱難。
10月底,終年積雪的夾金山早已大雪紛飛。爺爺和戰友們拄著樹枝做成的拐杖,沿著崎嶇狹窄的山路,迎著凜冽的寒風向山頂進發。
剛爬山時,坡度不算陡。可越往上爬,路就越窄越陡,空氣越來越稀薄,雪也越來越深,氣溫驟然下降。
先頭部隊大多數戰士來自平原、丘陵一帶,極難適應高寒氣候。在爬山的過程中,寒風卷著冰雪打在臉上,如刀割般疼痛。戰士們身著單薄,腳穿草鞋,凍得渾身哆嗦,牙齒打顫。
“特別是一雙腳,長時間在冰雪裏行走,草鞋被雪水浸濕後凍住了,硬邦邦的鞋不但磨得腳痛,一不小心腳被冰碴劃破後,鮮血直流,更是鑽心地痛。”多年後,爺爺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由於空氣稀薄,一部分戰士出現了呼吸困難、頭痛欲裂、全身無力的狀況。加之積雪漸深,小道也被覆蓋了,大家只能深一腳淺一腳、手腳並用地摸索前進。有時爬一步退幾步,前行的速度十分緩慢。當爺爺所在的團爬上山頂時,已是午後兩點了。
登上山頂,爺爺和戰友們的呼吸愈發睏難,連氣都喘不過來,爺爺親眼見到幾個身體虛弱的紅軍戰士,一坐下去就再也沒有站起來。
同爺爺一起參軍的一位老鄉叫楊有德,小名牛娃子,剛滿18歲。翻到山頂時已經臉色發烏,走不動了。爺爺把他的頭放在自己一隻手的臂彎裏,另一隻手不停地給他揉搓胸口,不斷地給他加油鼓氣。他拉住我爺爺的手,用微弱的聲音囑託爺爺:“班長,我不行了,如果你能回到老家,請你一定去看看我父母,告訴他們我的情況……”吃力地吐完最後幾個字,牛娃子永遠地閉上了雙眼。後來每當提到牛娃子,爺爺都會流下傷心的眼淚。
下山比上山還要難還要險!有時一腳踩下去,整個雪團就崩了,抓不住東西時,人也一起滾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栽進雪坑或冰窖裏喪生。爺爺和戰友們只能一步一步地試探著往下滑。
下山途中,爺爺和戰友們在菩生崗遇到國民黨楊森部隊20軍的襲擊。在敵人發起進攻的情況下,紅軍居高臨下、猛烈地展開反攻。短時間的戰鬥,就殲敵一個營,俘敵100余人,繳獲槍支200余支,子彈千余發。
從磽磧到寶興,沿途的大、小橋梁都被國民黨軍隊破壞了,給先頭部隊前進造成了極大的阻礙。爺爺和戰友們只能翻山越嶺爬峭壁、鑽刺林。
11月1日,爺爺所在的先頭部隊在王樹聲的率領下,同東、西河方向的主力部隊配合作戰,打垮了楊森的一、五、六旅,佔領了寶興縣城。先頭部隊沒有在縣城停留,穿城而過直奔靈關。
第二次翻越夾金山:穿越死路求生存
1935年11月初,爺爺所在的紅四方面軍31軍93師奉命攻打蘆山城。當爺爺所在的部隊趕到蘆山任家壩時,敵人楊國楨的教導師已在七里山的大小山頭上修築了很多工事、碉堡,防備森嚴。
下午四點,爺爺所在的二營在任家壩附近的七里山向敵人發起進攻,戰鬥持續到深夜,爺爺和戰友們打死打傷和俘虜敵人三百多人,佔領了七里山的一大半。敵人再次從城裏派來增援部隊,紅軍也加派一個營增援,一夜槍聲未停。
天亮後,在大部隊的配合下,爺爺和戰友們繼續向敵人進攻,這時,敵人派來六架飛機,對七里山進行轟炸、掃射,亂炸一通後飛走了。爺爺和戰友們連續作戰,發起猛攻,最終殲敵一個旅。
七里山戰鬥的勝利,給蘆山的守敵以沉重打擊,對奪取蘆山縣城起著決定性的作用。1935年11月12日,紅軍攻佔蘆山城。隨後,南下西康,向名山挺進。
南下紅軍的勝利給國民黨極大震動,蔣介石為確保川西平原,命四川軍閥劉湘阻止紅軍攻勢。劉湘為保住自己的地盤,于名山一帶集結80多個團近16萬兵力,在名山重鎮百丈關阻擊紅軍,薛岳中央軍近4萬人也向川西集結,敵人總兵力達20萬人。
著名的百丈關大戰,經過連續七晝夜的激戰,雖然斃、傷敵15000余人,但紅軍傷亡也近萬人,主力受挫,主陣地丟失,被迫於21日撤出百丈關。至此,《天蘆名雅邛大戰役計劃》最終在失利中宣告結束。
百丈關戰役後,爺爺隨部隊于當月撤至天全、蘆山、寶興三縣休整並準備過冬,1936年2月,紅軍被迫後撤再次穿越艱險的夾金山,向懋功轉移。
高寒的大雪山、惡劣的氣候、陡峭的懸崖……困難可想而知。對於多次交戰後,隊伍疲乏不堪、傷員眾多、藥品匱乏、缺吃少穿的紅軍來説,又是一次生與死的考驗。
與爺爺同班的12名戰士,第一次翻山時就犧牲了2名,第二次翻山後,又有3名戰士將年輕鮮活的生命永遠留在了夾金山上。
“兩次翻山後,紅四方面軍上萬名將士犧牲在夾金山上,我的班也是減員最多的班之一,幾乎一半。”講到這些,這位連死都不怕的錚錚鐵漢,幾度聲音哽咽。
1936年4月,紅軍轉移至道孚、爐霍、甘孜地區。至此,南下紅軍由8萬多人銳減至4萬餘人,南下行動遭到失敗。
第三次來到夾金山:余生留守為初心
黨中央“解放全中國”的號召發出後,爺爺從華北隨軍南下,于1950年進入西康,參加和平解放西康的工作。走了大半個中國,爺爺第三次來到夾金山下的寶興縣後,歷任寶興縣委書記、縣長等職,把自己的余生奉獻給了寶興。
20世紀70年代,原成都軍區某野戰部隊到夾金山拉練時,兩次翻越夾金山的老紅軍馮元庭為他們講革命傳統
解放初期的寶興縣百廢待興,經濟、交通、通信等基礎條件差。例如交通方面,寶興境內都是羊腸小道和棧道,全縣僅6道鐵索橋,常用溜索過河,當地人出行和交流物資極為不便。這樣的情況下,爺爺和同事們長年累月穿梭在夾金山麓的崇山峻嶺,挑起了鞏固人民民主政權和發展經濟社會的重任。
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爺爺和縣裏領導同志在鞏固社會主義陣地的同時,帶領寶興全縣漢藏人民,完成了對農業、個體手工業、私營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改善了糧食供應緊張的局面,手工業生産合作化實現起步,修通了寶興第一條對外公路——飛(仙關)寶(興)公路……寶興的經濟社會得以恢復和發展。
住房是立身之本。但在爺爺看來,只要有住的就行了。在寶興,爺爺一直住在縣委招待所28平方米的屋子裏。屋裏一盞白熾燈,一張木床,一張單人寫字檯,一把藤椅,幾根獨凳和一個裝衣服的櫃子,在屋外搭了一間牛毛氈蓋的棚屋作廚房,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産。
20世紀70年代初,省上曾經下撥2萬元專款,給他修建紅軍院,改善老紅軍住房條件,並完成了選址和設計,只等動工修建。當時寶興縣財政收入只有100多萬元,2萬元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過了一段時間,我問爺爺:“紅軍院為啥還不修呢?”爺爺告訴我:“我有住的就行,縣城的街道爛得不成樣子,正缺錢修街道,我叫他們把這個錢拿去修街上的混凝土路了。”
住房因此擱淺,直到生命的終點,爺爺也沒有住進組織安排的紅軍院。但是看到新鋪好的混凝土街道,爺爺比住上紅軍院還高興:“這筆錢總算用到點子上了!”
其間,原雅安地區行政公署騰了一套專員房,安排他到雅安養老,老家南充也來函請他回那裏的紅軍院休養,都被他婉言謝絕了。年少的我不解地問:“您為什麼不去雅安或南充住好房子,待在寶興這個山旮旯裏幹啥?”爺爺卻嚴肅地教育我:“不要只圖享受,與犧牲在夾金山的戰友比起來,我已經很幸福、很知足了!我對這裡有感情,哪都不去,百年後我要和戰友們在一起。”
爺爺一輩子正直無私,老紅軍享受的特供,他基本沒享受過,過著與常人一樣的日子。
最讓爺爺難以釋懷的是,當年他帶著自己的親弟弟馮平庭一起參加紅軍,可他弟弟後來杳無音訊,何時何地犧牲亦無法查證。在我的記憶中,每當爺爺提起自己的弟弟馮平庭,都會不聲不響地站在窗邊遙望遠方。
爺爺參加紅軍時,我父親才6歲。爺爺走後,老家蒼溪遭到敵人的反攻倒算,把奶奶吊在樹上毒打,奶奶的一隻眼睛被打瞎了,險些喪命,從此落下終身殘疾。
我的父母親一直在蒼溪農村務農。那時,解決溫飽都不容易。有人給爺爺提議:“你是老紅軍、又是縣長,想個辦法把你唯一的兒子從農村轉過來,安排一個工作,你老了,兒子也好照顧你!”爺爺卻堅持:“別人都能過,他為什麼不能過,我當縣長,更不能這樣做。”20世紀70年代,我的父母親在老家因患病無力醫治,相繼去世,我那時才9歲,只得到寶興投奔爺爺。
我跟隨爺爺後,戶口仍然在農村。在當時的計劃經濟時期,城鎮人口吃飯實行供給制。我從小學到高中,都是靠爺爺的幾位同事結余的糧票資助。
爺爺的心地非常善良。在自己孫兒吃飯都需要別人資助的困難時期,他還利用不多的工資救助了3個孤兒,讓他們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光。這3個孤兒長大後,在外地讀大學、參加了工作,只要回到寶興都要來看望爺爺。
爺爺的故事還很多,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爺爺是老紅軍、老黨員、更是平常人,是眾多革命前輩中普通的一員。在我心中,爺爺是一位英勇善戰、不怕犧牲、一心為公、無私奉獻的革命戰士。在6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歷經大小戰鬥50余次,9次負傷,3塊彈片伴隨終身,10多次立功受獎,始終堅守初心、踐行使命。
一生為革命,魂係夾金山。1996年爺爺去世後,寶興縣委、縣政府為他立碑,並寫下輓聯:啟蒼溪經穆坪越夾金揮戈北上抗日反蔣豐功永載史冊;赴西康過天全駐寶興嘔心建設鞠躬為民真情長留人間。(馮錫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