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文明發展史上,沒有什麼發明像火的影響那麼大,從鑽木取火到火柴的發明,在文明行進的每一步,火都扮演著重要角色。滎經傳統的黑色砂器,具有“土之根,火之魂”的鮮明特點,歷經千年光陰,代代匠人相傳,在滎經人的巧手中淬火而生。
讓筆者走近滎經黑砂,是一次采風機會。108國道六合鄉古城村段,是滎經著名的“砂器一條街”。道路兩旁是摩肩接踵的店舖,家家戶戶門前堆放著砂器,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憨拙或時尚,古樸或現代,綿延近一公里,在陽光下閃爍著細碎光澤,甚為壯觀。
古城村遺留著一條依稀可辨的小路。以前,村民們稱之為“官路”,方向與現在的108國道一致,這條“官路”從山腳下,一直通向雲霧繚繞的天邊。歷史上,“官路”還有一個更響亮的名字:南方絲綢之路,也稱蜀身毒道。“官路”寬一米有餘,鋪著大如磨盤的石塊,分開手邊的枯草一路前行時,偶爾能在泥土中找到古舊的碎砂片。可以想像,滎經砂器與著名的蜀錦、邛竹杖一樣,也是南方絲綢之路的重要貨物。絲綢之路的故事和黑色砂器的輝煌,是滎經人最為熟悉的談資。
古城村因黑砂而久負盛名,“古城煙雨”為滎經的著名八景之一。從古至今,古城村聚集了多家砂器作坊,焙燒砂器時,冉冉升起的煙簾籠罩在嚴道古城,形成了一道久久不散的“煙雲”勝景,如細雨輕煙,縹緲雅逸。
古城村的子弟,善於“制砂”,頗有心得感受。有些工匠從孩提時代,便跟著長輩,正式學做砂器,多年浸染,早已“人藝不分”,大半輩子與土相親,若哪一天因事耽擱,沒摸上泥巴,心裏便會七上八下地充滿了失落感。工匠早就將自己的命,和砂器緊緊連在了一起。
製作一件砂器,要經過採料、粉碎、攪拌、制坯、晾曬、燒制、取釉、出窯、打磨等工序,哪一步都來不得半點馬虎。滎經的砂器製作手藝,是老祖宗一代代傳下來的,子孫須認真踐學和承繼,不容推卸懶怠。
據《滎經縣誌》記載:六合鄉古城村多粘土,砂器生産歷史悠久。考古學家從當地發掘的秦漢文物考證,早在2000多年前,此地就有砂器生産。滎經砂器的製作,是採用嚴道古城獨有的優質粘土,加上本縣優質煤炭燃燒後的殘渣碾細,按比例混合攪拌而成。泥料煉製是個苦活,要靠牛或人的腳反覆踩壓,擠出其中的氣泡。傳統的工匠師傅,從小操練這道硬功夫,寒冬臘月,大雪紛飛,雙腳踩在泥裏,凍得通紅,踩著踩著泥水結了冰,雙腳幾乎失去知覺。
制做滎經砂器,少不了從古流傳至今的“饅頭窯”。砂坯放進俗稱“饅頭窯”的燒焙坑中,將黏土做的直徑約兩米的“饅頭大蓋”罩在上面,點火焙燒,通過特製的管道不斷鼓風加溫,溫度保持在千度以上。到了出窯的時間,工匠操縱桿子,緩緩揭起“饅頭大蓋”,撤離地面火窯,露出燒得金燦燦的砂器。高溫的砂器,此刻猶如烈火中的紅孩兒,光彩奪目,看似安靜地團坐,工匠已敏感地聽到他們即將誕生於世的興奮“心跳”。
燒窯的工匠頭戴斗笠,身披隔熱披風,用鐵鉤鉤起燒得通紅的砂罐,均勻了呼吸,將它們小心翼翼挑進“饅頭窯”旁邊的復原坑中。復原坑裏事先已鋪滿木屑,砂罐入坑,再撒入一層鋸木面,伴著青煙,火焰升騰,工匠快速蓋上蓋子。從最初學徒到獨立作業,工匠數不清已經蓋過多少次復原坑的蓋子了,可每次都心潮澎湃。這個步驟,也是滎經砂器最為獨特的程式,稱之為“取釉”。
按照傳統做法,燒制時將砂器置於密閉容器中,砂體會形成深沉的黑色;如果砂器在空氣中自然冷卻,便會在赭紅與棕黃之間變化;若燒完直接放入還原坑中,加入木屑,便會呈現金屬光澤。但最終出來的究竟是哪種顏色,即使最有經驗的師傅,也不能説得完全準確。在還原坑中,坯胎通過“悶燃”過程,發生著一系列的物理、化學反應,在高溫狀態下,使胎體表面的氧化層強制還原,呈現色澤。這是技藝的魔法,又有自然的參與,“人”與“天”共同合作,留下懸念的猜想。
每一次取釉,每一件砂器,都是一次全新的體驗,工匠深知自己不是萬能的主宰,只是忠誠的陪伴,歷史的見證。砂器的神秘性,令工匠一直抱有謙遜心理,這是一門窮盡一生也鑽研不盡的學問,自然有多博大精深,砂器就有多深不可測,為之著迷癡情,一如當初。
上世紀八十年代,滎經六合鄉的砂器作坊,經歷了一段非常輝煌的歲月,從事制砂行業的工匠熙熙攘攘,為“古城煙雲”驕傲地貢獻著自家的一縷煙霧。在這之前,滎經砂器主要産品局限于傳統的生活用具,比如各種砂鍋、藥罐、水缸等,八十年代,養兔割毛售賣的人很多,“黑砂兔碗”供不應求。但沒過幾年,隨著養兔産業下滑,大大影響了兔碗銷量,曾經的熱銷景象成為歷史。九十年代,人們又興起了“蘭草潮”,蘭草風靡於世,砂器工匠又改做黑砂花盆。豈料蘭草風和養兔風一樣,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大浪襲來時,捲起驚天潮,水退沙平,只留一地衰頹。
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古城村的砂器作坊,已關閉大半。此前擺放門口,帶著碎銀光澤的砂器全都收走,緊閉的大門,像是沉默的嘴巴,不知吞咽了多少匠人的無奈和心酸。
煤炭漲價、工錢漲價,砂鍋不但保持原價,銷路還堪憂,制砂作坊忍痛關閉,工人紛紛轉行,也是受時勢所迫。最熱火時,古城周邊有兩百多家作坊製作砂器,它們的産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滎經砂器”,承載著工匠之夢,走向千家萬戶,滿足了人們的生活所需,現在卻要無奈接受被淘汰的命運?
滎經砂鍋的特性,就是耐高溫、不變形、燒不裂,具有很好的透氣性。夏天裝熱湯,十二小時都不餿不壞,保持食物不變味,在電冰箱未普及的時代,是一個很大的優勢。可時代在飛速發展,現代電器已插著翅膀,飛進尋常百姓家,人們更熱衷於追逐新興的電鍋、壓力鍋。古樸拙笨的砂鍋,被時代大潮緊緊裹挾著,只剩一縷遊絲之氣。難道時代的車輪飛轉,如今沒人再青睞砂鍋,曾經的老手藝,就要斷絕了嗎?
市場蕭條,砂器四處受到冷落,乏人問津。砂器傳人朱慶平和他的同行滿眼迷惘,他們覺得自己走入了一個霧氣沉沉的境地,何去何從?他們的作坊,又能在現實的淒風苦雨中支撐多久?
有朋友好心地勸過朱慶平,讓他放棄這門不值錢的老手藝,出去隨便打打工,都比死守著砂器作坊強。他心中不是沒有過矛盾和掙扎,家裏也有老和小,妻兒要照顧,家人要吃飯,他已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理當擔起朱家的日月。但要讓他從此不再“摸泥巴”,他先摸了摸心口,那裏已提前缺失了一塊,突突跳疼得厲害,只是想了想這種可能性,心便痛得無可名狀。
朱慶平決定,他要守住滎經砂器,守住朱家祖輩淌過的熱汗、積累的技藝,守住這兩千多年的文化傳承。砂器堪稱土與火的纏綿,火與土的錘鍊,採擷最樸實簡單的泥土,經受了千度高溫火焰的炙燒,才能變成一件實用而美觀的器皿,他這個土生土長的漢子,難道還經不住市場烈火的考驗了?
撐得最辛苦的那段日子,朱慶平的牙根都快咬碎了。周邊的工匠,以前家家戶戶都是做砂器的同伴,如今像是約好一般,關門、改行、出走,朱慶平還在堅持,只為這份今生難以放下的癡情守望。
朱慶平絞盡腦汁地想,如何讓砂器“復興”?當地政府同樣為此事愁眉不展。多年來,砂器一直是滎經一張閃亮的名片,“東有宜興紫砂,西有滎經黑砂”。砂器質地古樸,具有耐腐蝕、不氧化、不變色的特色,燉煮食物不與食物中的酸、鹼、鹽發生任何化學反應,是理想的純天然綠色炊具和飲具,也是四川名菜“砂鍋雅魚”製作中不可缺少的烹飪工具。砂器在滎經,曾讓滎經為之而名聲遠播,如今,受到高科技産品、新材料影響,這個流傳兩千多年的地方文化,要麼就此沉淪,要麼絕地突圍。政府為之而苦苦開拓思維,尋求出路。
“走出去”,成為黑暗中的一道曙光。2000年左右,當地政府牽線安排砂器工匠前往景德鎮學習。走出滎經,走向景德,對於朱慶平和他的同行來説,是一個全新的學習和認識的契機。他尤其欣喜地看到瓷器除了當盤碗碟盞,還能作為美輪美奐的藝術品存在,將實用和美學彼此結合,功能和藝術水乳相融,啟發了他新的思路。
如果説之前朱慶平與滎經砂器的工匠一樣,順著時代的需求,為制砂而勤勉勞作養家糊口,當大眾需要兔碗時制兔碗,需要蘭草盆時制花盆,他只是在“亦步亦趨”。現在,他有了更加大膽的想法:能否走在時代前頭,由最古樸的砂器,引領最新潮的砂器藝術呢?
朱慶平摩拳擦掌,心中有了創新想法。他刻不容緩地專程從宜興和景德鎮請回專業人才,回滎經工作、授課、現場指導,開始研製朱氏黑砂高端工藝製品,走一條創新之路。告別了此前“湯罐藥罐”等生活器皿的單一定位,朱慶平站在了更高的高度,致力於改革。
工藝品的生産要精細得多,産量不大,有時甚至需要十來天才能生産一個,他這樣“磨洋工”,自然又受到一些工匠的嘲諷,暗自笑他不守本分。在艱難轉型的過程中,朱慶平不去管外面的蜚短流長,瘋狂地給自己補課。他原本就擁有一雙巧手,如今思想開了悟,明白了“從量到質的突破”有多重要,更明白了如何拓展這門傳統老手藝的文化和美學內涵。
幾年前的蘆山地震當天,朱慶平的砂器廠正在燒制過程中,大地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廠里正燒著兩個窯的成品,地震撕裂了廠房墻壁,摔壞了架上擺放的成品砂器,帶來幾十萬元的經濟損失。這對朱慶平來説,既是一次不小的打擊,卻又帶來新的發展契機。地震過後,政府將砂器産業的發展,作為了振興當地産業的重要手段,對於朱慶平的砂器廠,給予支援和鼓勵。朱慶平從地震的陰影中站了起來,心無旁騖,力推滎經砂器的藝術轉型,走“文化砂器”之路,受到了國外友人的關注。一些工藝品甚至遠銷海外,讓遙遠國度的人們,也了解到滎經砂器身上,沉澱了古老記憶,體現了時代之美。
滎經黑砂因為用料和工藝方面的特殊性,加熱和退熱過程都是漸進的。食物或中藥本味容易得到保護,保持其“原汁原味”,這是蘊藏在砂器中的本真境界,也是很多人紅塵顛倒苦苦求索而不可得的生活態度。多數滎經黑砂仍保留著秦漢時期的特徵,鼓子砂鍋仍是“釜”的形制,砂火鍋的“足”則完全保留了豆柄形狀,具有獨特的民間文化藝術和地方生活風味的特點。
十二年前,滎經砂器燒制工藝被列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朱慶平成為非遺傳承人之一。以朱慶平為首的滎經砂器工匠,如同砂器一般,也在火中涅槃重生,擁有了更加堅實挺直的骨骼。時代在不斷進步,從來就沒有過時的老手藝,只有固步自封的自滿者。
滎經黑砂蘊藏著老祖宗留下來的千年智慧,原始古樸的手工生産,融入了工匠的審美目光。早在三千多年前春秋時期,就開始燒造的民間日用工藝品,歷經朝代興衰,它從未完全凋折。它低調而家常,走進多少平凡百姓家,與大家的生活息息相關。黑砂之美,來自民間,又回饋大眾。
生在中國黑砂之鄉,世代砂器之家的工匠們,從小到大,耳濡目染都是砂器,此愛是這般深沉,又這般謙卑。深愛這門傳統工藝,愛它的樸實和雋永,心心唸唸想著如何將文化和時代融合,將傳統和創新結合。滎經砂器從業者們,在看似不可開闢的絕壁之上,再走出一條嶄新的道路來,讓滎經砂器的魅力,能立於時代潮流,得到更好地傳播與傳承。
滎經黑砂經歷了由單純生活用具為主的滎經砂鍋,發展成為以砂器為載體的工藝製品砂器,其間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它的古樸與獨特,當之無愧地成為了民間工藝百花園中的一支絢麗奇葩。
值得讓人稱道的,是滎經黑砂的變遷和飛躍,都是在“原汁原味”的基礎上行進。砂器製作手法,雖引入了一些科技革新,但關鍵步驟,還是沿用傳統手工生産方式,故産品可能件件不雷同,個個是絕品,給人以無限驚喜。
塵世變幻萬千,古城煙雲依舊,無論時代的潮流如何迅猛洶湧,黑砂仍在火與土的交纏中,誕生亙古的文明之美。以朱慶平為代表的滎經砂器大師,默默守望著古樸的情懷,工匠的赤心。祖祖輩輩對砂器的執著,當代藝術的精緻時尚,正將滎經這枚浸潤著悠久歷史文化的美麗符號,推向更遠的地方,更高的視野,更深的人心,不負這土陶時代就一直流傳下來的這份光榮和驕傲。(杜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