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書法:梁永琳

  照片:宋憲磊

黃沙漫卷,歲月漫漫。

陽光熾烈如火,戈壁堅硬似鐵。

這是塔克拉瑪幹,中國最大沙漠,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2000多年前,漢武帝派遣張騫出使西域。悠遠的牧歌、清脆的駝鈴、無垠的沙礫、寂靜的荒漠,拖曳著張騫疲憊的身影,留下他沉重的腳印。

張騫用13年時間,“開鑿”出一條橫貫歐亞大陸的偉大通道。他的壯行,被司馬遷在《史記》中稱讚為“鑿空”之功。西征的大漢帝國與東征的羅馬帝國,因為這條通道,從遙遙相望到心手相牽。

聞道尋源使,

從天此路回。

牽牛去幾許?

宛馬至今來。

杜甫的沉鬱頓挫裏,滿是對尋源使張騫的敬意。這大概是中華民族最早、最具有文化意義的沙漠征服之舉。

沙者,水之少也。

中國古人的造字智慧裏,隱含著“水”與“沙”的辯證法。依照許慎的《説文解字》:“水少沙見”“沙,水中散石”“漠,北方流沙也”。在金文的字形裏,“沙”的左邊是水,右邊的“少”象沙粒之形。沙,總是作為水的反動一面。

對於水的執著,大概是一個農耕民族的宿命。翻閱史冊,中國人關於治水的記載可謂汗牛充棟。大禹父子治水,李冰父子築都江堰,秦人開鄭國渠和靈渠……中華民族圍繞興水利、除水害,抒寫了一部源遠流長的治水史詩。治水與治國,曾經站在一起。

關於沙漠的記載卻是寥若晨星。除了張騫、玄奘,有跡可循的大多是文人騷客的筆墨,“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澹萬里凝”……沙漠常常作為隱喻,作為象徵,作為寄託,卻始終沒有匯入一個政權的話語主流。

人類對沙漠的恐懼與征服,淹沒在歷史煙塵裏。沙漠,見證了一個又一個文明的崛起,又扼殺了一個又一個文明的命脈。

埃及、巴比倫、印度、中國,四大古文明的發源地無不在沙漠的邊緣。埃及文明在撒哈拉大沙漠的東緣;古巴比倫文明所在的兩河流域緊鄰沙烏地阿拉伯的大沙漠;印度文明起源於印度河平原,與塔爾大沙漠相伴;中華文明發源於黃土高原,周圍是毛烏素沙地、庫布其沙漠、騰格裏沙漠、巴丹吉林沙漠與烏蘭布和沙漠。而那些業已消逝的文明線,是最為觸目驚心的證明。

“文明人跨越過地球表面,在他們的足跡所過之處留下一片荒漠”。人類在創造文明的同時,也在製造著沙漠。沙漠,曾經的死亡之地,過去的人類家園。它是文明的歡聚地,也是文明的埋葬場。

“我們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這是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發出的警告。

根據聯合國環境規劃署發表的《全球荒漠展望》報告,目前荒漠化問題日益嚴重,地球40%以上的土地為旱地,世界人口的1/3居住在乾旱地區。荒漠化,已經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全球性環境和社會難題。

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是全人類共同的家園,是全人類共同的命運。阻擊荒漠化,需要全世界聯手行動。

1977年,聯合國召開荒漠化問題會議,制定了《防治荒漠化問題行動計劃》,把荒漠化作為一個全球性經濟、社會和環境問題列入國際議程。1992年,聯合國召開環境與發展大會,防治荒漠化被納入《21世紀議程》。1994年,《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以下簡稱《公約》)在法國通過,當年10月,中國政府在《公約》上鄭重簽字。

中國,這片擁有五千年文明史、養育1/5世界人口的土地,同時是世界上受沙漠化影響最嚴重、水資源最匱乏的國家之一。

遙看中國北方那條漫長的沙漠帶,從西往東數,塔克拉瑪幹沙漠、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庫姆塔格沙漠、柴達木盆地沙漠、巴丹吉林沙漠、騰格裏沙漠、烏蘭布和沙漠、庫布其沙漠、毛烏素沙地、渾善達克沙地、科爾沁沙地、呼倫貝爾沙地,從新疆向東一直延伸到內蒙古東部。它們就是中國的八大沙漠和四大沙地,從西面、北面、東北三個方向逼近北京。

危機,咄咄逼人!

截至2014年,全國沙化土地172.12萬平方公里,佔國土面積的近1/5,有沙化土地分佈的縣佔全國總縣數的近1/3,超過4億人口受到影響。有誰會忘記2000年那個令人陡生寒意的春天嗎?北京地區遭受12次沙塵暴襲擊,黃沙蔽日,殃及天津、南京、上海等地,甚至引起周邊國家的恐慌。

荒漠化,如同一柄鋒利的達摩克利斯劍,高懸在每一個中國人的頭上,高懸在五千年中華文明的生命線上。

治沙,關乎一個古老民族的生存與發展。治沙與治國,在當代,歷史性地走到了一起。

這是一個地區的責任,一代人的覺醒,更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國面對世界的莊嚴承諾:改善受影響人口的生活條件,改善受影響生態系統的狀況,通過國際合作籌措資金和技術等資源,切實執行《公約》使全球受益。

向土地荒漠化宣戰,中國在行動!

維護共同的地球家園,中國在行動!

守衛人類的共同命運,中國在行動!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我們對中國治沙的追尋,始自數千年來黃河母親的深切憂傷。

歷史上黃河曾屢次改道,沙逼水走宛若一道命符。黃河的含沙量和輸沙量均居世界大江大河之首,最高時年平均輸沙量約16億噸。烏蘭布和沙漠每年向黃河輸沙約7700萬噸,使得黃河河床年均抬高10釐米以上。流經河套平原的黃河,已經不堪黃沙的注入了。

沙漠治理,關係著整個河套地區的糧食安全,更關乎整個中國的生態安全。位於黃河最大幾字彎頭的磴口,被推上了命運的前臺。

今天的磴口,隸屬內蒙古自治區巴彥淖爾市。追溯這個古老縣境的歷史,至少在司馬遷的時代,這裡還是遠離沙漠的水草豐美之地。災難性的轉折大概是從南北朝開始,連年混亂,亂世中求生存的老百姓來到塞北邊地,大量砍樹、墾荒,原始植被遭到破壞。當地老百姓説,三年大躍進,砍掉三萬畝。原本的防沙林,砍下了幾十個豁口。人們終於見識到烏蘭布和沙漠的厲害。

烏蘭布和來自蒙古語,意指“紅色的公牛”。位於賀蘭山和狼山之間的磴口,本來就是一個著名的風口。防沙林的豁口,為肆虐的風沙敞開大門。這裡有俗語説:“一年一場風,由春刮到冬,沙漠無阻攔。黃河水患多,生命無保證。”

1950年磴口縣人民政府曾經做過統計:全縣“在625萬畝宜林地上,林木合計只有308.5畝,樹木僅54295株。”難怪,馮玉祥1926年五原誓師後走到磴口縣,曾對著300里路不見樹木大發感嘆。磴口縣防沙林場場長姜吉榮1982年來到磴口一中讀書,他清楚記得那一年,一場沙塵暴足足刮了30多天,“縣城就在沙漠的中間”。

磴口人説,“沙漠的頭就紮在黃河裏”。成立於1950年5月1日的磴口林場,是內蒙古全區300多個林場裏唯一以防沙命名的林場。磴口林場就位於咽喉要道。守好308里防沙林帶,相當於守住了中華民族的命脈——黃河。老薑和林場的83名員工,就日夜守護著我們的母親河。

老薑是30多年的老林業人,他的前任場長一幹20多年。苦和累早早化作皺紋,爬上了他黝黑的面龐。在磴口,畢生獻給防沙事業的人太多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一代又一代人接力付出,如今的烏蘭布和沙漠才能遠離黃河10公里,磴口沙漠治理面積達到280多萬畝,森林覆蓋率從新中國之初的0.04%,擴大到現在的20.2%,耕地從6.8萬畝擴大到現在的86.6萬畝,每年以治理18萬畝的速度,向著烏蘭布和挺進。

磴口人一口氣也不敢鬆懈。假如沒有這60多年的一鼓作氣,今天的烏蘭布和沙漠或許早與毗鄰的庫布其沙漠、毛烏素沙地連成一片,那將是中國腹地面積最大的新沙漠。後果不堪設想。

站在磴口的劉拐沙頭,想起另一個憂傷又堅韌的名字——民勤。

甘肅省武威市民勤縣,位處河西走廊,是一片在中國第三大沙漠巴丹吉林和第四大沙漠騰格裏夾縫中生存的綠洲。

民國之前,這裡的名字叫“鎮藩”。民勤人説,“我們的孩子生在沙子裏,我們的歸宿也在沙子裏”。這裡還流行一句民諺,“天下有民勤人,民勤無天下人。”“民勤”二字,凝固了數不盡的苦澀。

作為中國四大沙塵暴策源地之一,民勤境內的風沙線長達408公里。2009年,全縣荒漠化面積達到了94.5%。惡劣的自然環境,讓民勤人從一齣生就被灌輸一種逃離的思想。民勤人把青土湖視作“母親湖”,她的乾涸,仿佛流盡了民勤人與沙漠搏鬥的汗水與淚水。

2001年,中央對民勤治沙問題做出批示,首次提出“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民勤的命運掀開了新的一頁。過去是一人、一鐵鍬、一架子車“零敲碎打”的治沙模式,現在是規模化、工程化的治沙造林。過去是與沙漠爭土地、爭生存空間;現在是向沙漠要生態效益、要經濟價值。今天的民勤似乎有使不完的勁兒。

正趕上造林時節,一個個治沙隊穿梭在騰格裏沙漠,他們用稻草和梭梭為渾黃的騰格裏沙漠披上了綠色的袈裟。紅色、粉色、綠色、藍色,治沙隊婦女們的各式頭巾是騰格裏沙漠最美的風景。全民發動起來,民勤的公務員也是治沙造林的公務員。目前,民勤全縣人工造林保存面積達到229.86萬畝以上,森林覆蓋率由2010年的11.52%提高到17.7%。乾涸了半個多世紀的青土湖終於復活了!碧波盪漾的湖水,輕歌曼舞的蘆葦,成群棲息的野鴨,展翅翱翔的天鵝,緩緩向人們講述著民勤的故事。

磴口人,民勤人,他們的命運,是全中國沙區人民的縮影。有著中國第一大沙漠和第二大沙漠的新疆,騰格裏、巴丹吉林、烏蘭布和三大沙漠碰頭處的內蒙古阿拉善,騰格裏、烏蘭布和、庫布其沙漠和毛烏素沙地圍繞的寧夏中衛和鹽池、內蒙古鄂爾多斯、陜西榆林和靖邊,在渾善達克沙地、科爾沁沙地、呼倫貝爾沙地恢復昔日草場的內蒙古錫林郭勒、赤峰、通遼、呼倫貝爾……每一片消失的荒漠,每一處新生的綠洲,都是“我們的地球”這個命運鏈條上緊密相扣的一環。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