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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畫中的消夏文化

發佈時間:2023-08-09 15:22:46 | 來源:文匯報 | 作者:王韌 | 責任編輯:楊俊康

原標題:古畫中的消夏文化

王韌

今年入夏以來,全球多地遭遇極端高溫天氣,如何在熱浪中緩解盛夏之燥?在我國,避暑消夏的觀念古來有之,先秦時以“避暑”指躲避酷暑,漢代又意為到涼爽的地方居住,至唐代出現“銷夏”“銷暑”(“銷”同“消”),明清時“消夏”“消暑”開始頻繁地被使用。從最初義同避暑消熱、側重身體涼感,後引申出以消遣休閒方式度過夏天,強調精神心境自適,消夏避暑詞義的變化與古人消夏的習慣變遷可謂息息相關。具體地,古人何以消夏?古畫圖像裏大暑天生活場景的演繹向我們敘説了散落于塵世的消夏文化史。

帝王旅行避暑之道

酷暑時節,尋找涼爽宜人之所,這是人們對抗炎威之烈所能想到的最簡單的方法。享有消夏特權的歷代帝王也不例外,他們想到了進山,躲到林深水多的深山裏去避暑,甚至將旅行避暑地選擇列入了理政重要事項。例如唐明皇依山鄰水而建的宏偉避暑行宮——驪山華清宮,又如康熙和乾隆兩代帝王耗鉅資在塞北營建的一座規模宏大的離宮別苑(熱河行宮)。建設之初(1703年)康熙還親自擇址相地,後題“避暑山莊”,即承德避暑山莊。承德夏季平均氣溫在25度左右,體感舒適,避暑於此,康熙帝不僅“飲食倍增,精神爽健”,而且還能順帶休閒狩獵以彰顯聖威,後成為其處理日常政務、接見王公大臣、少數民族首領及外國使臣的重要政治活動場所。那麼,令這些帝王不惜興師動眾前往的愜意避暑地究竟是何景象?

傳五代末至北宋初界畫家郭忠恕所繪《明皇避暑宮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畫面內容即為驪山華清宮室建築的景象。雖是皇帝在郊外的避暑宮闕,但殿宇的繁華並不啻于大內,給人以富麗堂皇之感。作品構圖略帶俯視,佈局從圖下的宮門向內,亭臺樓閣,水榭宮室,長廊庭院,依山勢覆壓而上。畫面右半部分以山峰圍擁下的華清宮整體與左半部分寬闊的水面和山谷形成虛實對比,遠景則作拔地而起、突兀高聳的峰巒,以凸顯避暑宮的雄偉氣勢。同類題材郭忠恕還畫過多幅,《宣和畫譜》卷八就記錄有《明皇避暑宮圖》《避暑宮殿圖》和《山陰避暑宮圖》三幅。《秋澗先生大全集》中亦有王惲所見郭忠恕《明皇驪山避暑宮圖》摹本的記載:“《明皇驪山避暑宮圖》,郭恕先筆也。宮觀隨勢作三層覆壓,華清居上,方殿四圍垂簾,宮人隱見簾隙,類望遠而外窺者。中腰樓閣參差,冠山跨壑,半為宮柳蔽虧。其下水榭極峻,內人上下雜沓無數,疑供帳也。波間漁郎艤艇持綱延佇者非一。駕自閣道乘腰輿擁仗將升榭而觀漁樂者。”後世清代界畫家袁江的《驪山避暑圖》(首都博物館藏)以大青綠山水繪製了唐代帝王貴族前往驪山行宮避暑消夏的情景。

清宮廷畫師冷枚筆下的《避暑山莊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則惟妙惟肖地全景再現了承德避暑山莊這座皇家園林的華麗景象與恢弘氣勢。尤其畫家融合傳統界畫技法與西洋透視法,將建築物佈局安排得錯落有致,與青山環抱、綠樹成蔭、湖水盪漾、荷花盛開、岸柳垂陰的自然環境巧妙地融為一體。而《十二禁禦圖》中第六幅周鯤所作“林鐘盛夏”可見圓明園“蓬萊瑤臺”東島的“瀛海仙山”六萬亭。

除了避暑行宮具體景象外,皇家如何在避暑地享受公務之外的夏日悠閒?“帝王行樂圖”這一自明代興起的宮廷畫題材裏有諸多日常消夏活動表現。以《雍正十二月行樂圖》為例,其中“六月納涼”(北京故宮博物院藏)以荷花為畫面主題內容,中心位置雍正帝肖像並未強調突出,更多只是表現持扇納涼的休憩場面,其他人物除池中採蓮女外,還有可能是六月六的曬經童子。

百姓夏季行樂之法

相比之下,普通民眾的消夏納涼方式則簡單得多,他們通過飲食消夏、煮茗去暑、荷亭嬰戲等諸多夏日樂事得到身心之樂。

杜甫曾作“落日放船好,輕風生浪遲。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片雲頭上黑,應是雨催詩”(《陪諸貴公子丈八溝攜妓納涼晚際遇雨二首》)。詩中描繪的“雪藕絲”是一種夏季驅暑冷飲,即以鮮藕切絲,加鹽醋薑絲涼拌而成。清代宮廷畫家金廷標《蓮塘納涼圖》(上海博物館藏)中荷塘邊石桌上畫的荷葉藕條從字面上對應了此物象。其實,夏日裏直接吃冰或者吃冰鎮的瓜果是最快的降溫辦法。巧合的是,這件作品中亦繪有盛滿夏季瓜果的盆,並置有冰塊以降溫,邊上一人正倚坐石凳上拿匙舀水調冰,人物背後翠竹綠蔭縈繞,恰烘托夏日悠悠的閒憩氛圍。

杜甫另一首詩“飲子頻通汗,懷君想報珠”(《寄韋有夏郎中》)提到的“飲子”也是一種類似涼茶的飲料,它既能消暑解渴,又能治病化疾,因此在普通百姓夏季生活中尤為普及。《東京夢華錄》記載的每到六月時節,汴梁的巷陌路口、橋門市井均有人叫賣“冰雪涼水、荔枝膏”“皆用青布傘,當街列床凳堆垛”,實為售賣飲子的攤販。例如北宋風俗畫《清明上河圖》中“十千腳店”對門店門口就支有一把遮陽傘,上懸“飲子”的幌子;“孫羊正店”斜對面“久住王員外家”門口也有一把遮陽傘,懸“香飲子”“飲子”的幌子,畫中購買飲子之人衣著簡陋,有的赤膊披衣,顯然飲子因價廉而深受普通民眾的喜愛。

除了吃,喝茶解暑也是一樁消夏樂事。尤其宋朝以後,隨著全民飲茶風尚的開啟,夏日民間飲茶鬥茶的場景頻頻出現在茶畫中,已然成為百姓夏季行樂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反映在作品中,不僅有描繪各式茶館、茶肆的帶有濃厚煙火氣的街市生活,還有生動再現市井偶遇鬥茶的情境,如劉松年《茗園賭市圖》《鬥茶圖》等。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所提“荷凈納涼”處也是夏日裏兒童嬉戲的好去處。美國波士頓藝術博物館所藏南宋團扇《荷亭嬰戲圖》將“荷凈納涼”畫題融入嬰戲題材圖像,巧妙地呈現了動靜相宜、妙趣天成的納涼消夏的意境。此團扇以畫面中間柳樹劃分出兩個空間,左邊是荷亭納涼,右邊是兒童嬉戲。“荷亭納涼”部分在相對封閉的涼亭場景中,描繪了一位婦人正坐著哄身邊趴在榻上的嬰兒入睡,近旁侍女持素面長柄打扇侍立。兒童嬉戲部分則表現了由池塘欄杆與柳樹圍出的開闊庭院中,神情和裝扮各異的七個兒童正模倣雜劇人物,表演場面真實熱鬧。畫面正中的柳樹鬱鬱蔥蔥,庭院被荷塘包圍,池中荷花盛放,幾不見水。團扇本是古人夏季納涼之物,這不禁令人想像,當執扇之人揮扇消解熱意之時,與畫中納涼之景形成的畫裏畫外共同的消夏意趣。有趣的是,這類消夏題材作品亦有融入孩童洗澡的生活場景,如仇英的《摹天籟閣宋人畫冊》之十三(上海博物館藏)中有一兩幅描繪此景,畫面氣氛溫馨生動。

雅士隱居消夏之趣

消煩暑的最高境界莫過於“心靜即身涼”(白居易《苦熱題恒寂師禪室》)。《禮記·月令》中曾提到:仲夏之月,“君子齊戒,處必掩身,毋躁。止聲色,毋或進。薄滋味,毋致和。節耆欲,定心氣”。如何在消夏圖譜中尋覓這種“熱散由心靜”的心態?可以發現,往往這類主題與退隱、歸鄉等文士隱居有一定關聯。書畫鑒賞方面存世的《江村銷夏錄》(高士奇)、《庚子銷夏記》(孫承澤)、《辛醜消夏記》(吳榮光)和《壬寅消夏錄》(端方)即為清代多位退隱文士所創作,分別收錄、品鑒各自收藏與親見的書畫、墓誌、碑傳等。某種意義上,在他們退隱品鑒書畫並“以此為過夏之一樂矣”的同時,亦使“古人精神不至泯滅,後人討論有所寓意焉”。反映在具體的消夏圖像上,多表現為文人隱士靜坐、沉迷書卷、撫琴、半臥床榻等姿態。

高士奇的《江村銷夏錄》記錄有一幅元代黃鶴山人王叔明的《夏日山居圖》,王叔明是“元四家”之一王蒙,這幅山水作品是其“戊申(1368年)二月為同玄高士畫于青村陶氏之嘉樹軒”,畫中描繪了“橫經讀罷鼓瑤琴,熏風微動窗前竹”的夏日隱居讀書、撫琴等悠閒的納涼場景,這也是王蒙心中所嚮往的遠離仕途煩擾的閒居生活。另一幅王蒙隱居題材代表性作品是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夏山高隱圖》,是其“為彥明徵士畫于吳門之寓舍”。此圖近景右側房舍內,繪一隱士手持羽扇踞坐榻上,旁有仆童捧盤侍奉,屋外一仆童正在調鶴,舍外庭前草樹叢密,山溪潺潺,溪上小橋將延伸連接左側屋宇,一派清幽祥和之境。謝時臣的《杜甫詩意圖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將“竹深留客處,荷凈納涼時”詩句入畫,描繪文人們于竹林間與荷塘邊談笑風生、欣賞美景的納涼場景,其中觀景臺上繪有一持扇文士半坐半臥于涼蓆,頭望向荷塘。

同樣地,反映隱士夏日靜坐的古畫亦不勝枚舉,如明代陸治《竹林長夏圖》、文徵明《清亭消夏圖》、清代查士標《湖鄉清夏圖》等。《竹林長夏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呈現的是江南夏景,畫中一高士手持蓮花,悠閒自得地靜坐于竹林中納涼消夏,旁有一小童烹茶相侍,與奇峰嶙峋、竹林深深、澗溪蜿蜒的背景呼應,尤顯境界清曠幽靜。而《湖鄉清夏圖》(朵雲軒藏)中近景有一人獨坐臨湖草亭,手搖蒲扇,悠閒地觀荷納涼,愜意舒適。《清亭消夏圖》繪溪邊茅亭裏兩老者對坐乘涼交談,表現了夏日文士歸隱山村田園的悠閒生活。

美國納爾遜·艾金斯美術館藏元代宮廷畫家劉貫道《消夏圖》中塑造了遠離濁世的超逸之士形象。畫面主人公頭戴烏紗、袒露衣襟倚臥于榻上、赤足疊腿、似作沉思狀,他左手捻一卷軸軸頭,右手執一拂塵,身後倚一隱囊,其後還有一把阮鹹斜靠于方案之上,與種有芭蕉、竹子和梧桐樹的庭院,桌前置有沉瓜浮李的冰盤、侍女打扇等景象共同烘托了夏日園中休憩消暑的主題。有意思的是,主人公身後的一屏風內還畫有一文人正經端坐在榻上,眉頭緊蹙,亦作沉思狀,右側一仆童侍立,左側書桌放有書冊、硯臺、投壺等。屏風內外相似的人物形象,或許暗含主人公雖身處涼爽適宜之地,但心中嚮往屏風中文人雅士的隱逸生活。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南宋佚名《槐蔭消夏圖》中的人物姿態也都有類似表現。

杜甫曾感嘆:“飛鳥苦熱死,池魚涸其泥”(《夏日嘆》)。在熱浪中,如何愉快地擺脫灼熱焦躁,忘記酷暑,古畫中的消夏場景正是為我們展示了古人在物質和精神上種種消暑之法,更呈現了豐富的夏日悠然時光。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