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河漢界(下)  

    跪著的兵馬俑

    二團不是出了事故而是出了事跡,周南征也興奮起來了。他敏銳地覺察到,這件事無論對東進還是對自己都是一個機會。他決定親自帶工作組下去,好好抓一下這個典型。

    在二團,東進那個沒有絲毫生活氣息的辦公室兼宿舍,看得南征的心隱隱作痛。在五個兄弟姐妹中,南征最惦記的就是東進。這倒不僅僅因為他倆的志趣愛好最相同,最談得來,還因為只有南征知道,自己欠這個弟弟太多了。

    東進的辦公桌上,只有一件裝飾品:很久以前南征送給他的一個跪著的兵馬俑。這些年,東進是走到哪就把“他”帶到哪:“大哥,你看他的姿勢,跪而不卑,威武中帶有一些隱忍,剛毅裏藏著幾分柔韌,表情果敢卻不兇悍,目光機敏但不狡詐。”

    東進拉著南征後退幾步,虛起眼睛望著跪俑,若有所思地説:“這就是中國軍人,永遠是跪著的。”

    南征心中一震。

    東進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接著説:“這就是中國軍人,即便跪著,也永遠準備著蓄勢待發。”

    接下來的調查,讓南征又開始為這個似乎永遠不會懂事的弟弟擔心了——在對現場的勘查中,南征發現,當時魯生很可能是因為違紀才進入險境,致使班長朱志強為救人而犧牲。深諳為官之道的南征對此沒有多説一個字,只是再三叮囑王耀文要把情況鑿實,要經得起推敲——在二團的這幾天,他發現王耀文是塊不錯的材料,有腦子,有點子,有分寸感。周南征歷來認為,為人處事最重要的是把握分寸。王耀文就屬於那種非常知道進退的人,哪像東進,這幾天居然還在忙什麼裝備研究,完全是主次不分嘛。南征因此感喟:讓王耀文和東征搭班子,也算是個“絕配”了。

    周東進忙的是車——他自己設計的“電子掃描多功能野戰巡邏車”。為此,他還跑到軍分區“瞞上欺下”,挖來了電腦專業的大學生陳奇。陳奇起初對此十分反感,認為自己碰到了一個蠻不講理的老兵油子。但周東進卻非常得意,説這是“兵不厭詐”。

    跟著周東進在邊防團轉了一圈,陳奇看得更多的是邊防部隊的艱苦和落後。每當周東進和連隊幹部自豪地展示豬圈裏的肥豬、大棚裏的蔬菜時,他都會忍不住在心裏哀嘆一聲:農民軍!陳奇很為周東進感到悲哀,他覺得周東進更像一個帶領村民脫貧的村長,還沒填飽肚子,就急於要把手裏的鐮刀換成聯合收割機。

    “你説得沒錯,按現代化標準,我們這裡還是刀耕火種。”周東進有些激動地説:“説老實話,我不甘心——我也知道,裝備問題歷來都是由上面統籌考慮的,用不著我這個當小團長的操閒心——但是我等不起,我也不想等!”

    靠著陳奇的專業知識和周東進的那股拼勁,野戰車的設計很快就基本完成了。找廠家試生産的時候,周東進才發現,他預留下來的款子被王耀文提走了十萬,拿去做先進典型朱志強的宣傳費用了。

    接下來的消息更讓周東進大吃一驚——他從陳奇那兒得知,有人反映魯生是因為在雪地裏追野雞才誤入險境、掉下懸崖的。如果情況屬實,這就是一起嚴重的人員傷亡事故!周東進決定馬上回城,親自向住院的魯生了解真相。

    因凍傷截肢的魯生把憋了太久的實話向周東進一吐為快——自己的確是因為違紀才掉下山崖的。但是,為了全團的榮譽,為了犧牲的班長朱志強,魯生大哭一場之後,決定把謊話繼續説下去。

    誰忘得了初戀呢

    周南征這次下來,給魏明坤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南征興之所至,臨時拉了魏明坤去洗桑拿。邊洗邊閒聊的這種兄弟感,很快就消解了兩人之間的戒備和隔膜。南征透露,明年省軍區參謀長的位置肯定會倒出來,以魏明坤的年齡、實戰經驗,加上兼有野戰軍和邊防軍的背景,勝出的把握相當大;如果能把朱志強、把二團樹起來,就更是錦上添花了。事後,魏明坤一直在想,周南征那天是因為洗桑拿洗高興了才對他説那些話呢,還是因為要説那些話才去洗桑拿的?如果真是後者的話,南征的心思就太深不可測了。

    為了把朱志強這個典型一下子推向全軍乃至全國,周南征帶著王耀文,在北京忙得不亦樂乎——在人民大會堂訂個廳開新聞發佈會,拜見各大新聞單位。周漢以前的秘書劉希文從中也幫了不少忙——他現在也是將軍了。

    劉希文對周漢的情況相當關心,問現在是誰在醫院照顧首長。周南征説主要是川川。劉希文就半天沒説話。周南征説,這麼多年了你還一直惦念著川川,真看不出來你能這麼癡情,也真是挺難得的。劉希文就長嘆了一聲説,初戀嘛,誰忘得了初戀啊?劉希文又説,蘇婭前兩天從美國回來了,她現在的身份是美國MG公司的亞洲事務助理,正在和和平談一筆生意。一想到蘇婭今夜也在這個城市裏,只是不知道隱藏在哪扇或明或暗的窗戶後面,南征的心裏就不由得百感交集——劉希文説得對,誰能忘得了初戀呢?

    東進給南征打電話,要求他停止在北京的活動,重新調查事實經過,否則就要把真相直接向上反映。周南征覺出事態嚴重,決定立刻回去一趟。他勸周東進千萬不要衝動,在他回來之前什麼也不要做。

    請你幫幫我

    黃妮娜偷竊公司標底的事情敗露了,她急著找周和平商議對策,卻發現周和平早就去北京了。但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面——女兒了了因為吸毒過量,死了。黃妮娜只能靠六指來幫她打點一切,卻不知道六指正是指揮販毒的幕後老大。

    孤獨中的黃妮娜,想起了母親肖萍一直珍藏著的那把槍——袖珍型的勃朗寧手槍。妮娜只知道,這是母親背著父親保存了幾十年的東西,卻並不清楚它的來歷——它是貌似粗魯的周漢悄悄送給肖萍的禮物。父母雙亡後,獨居的黃妮娜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把這把槍拿出來擦一擦,慢慢地,它似乎成了她的朋友與伴侶,妮娜甚至會不由自主地把它喚作“東進”。現在,什麼事都躲不過去了,只有它最忠實,最可依賴。妮娜為自己化了一個粧,她久久地端詳著鏡子裏那個美麗哀婉的女人,把槍口抵在了胸前……

    六指深知,自己對黃妮娜母女的死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用自己的方式,為黃妮娜操辦了一個既排場又俗氣的葬禮,並把照看墓地的事託付給了前來弔唁的周東進,自己則向公安機關自首去了。

    幾乎是與此同時,周南征與周東進又深談了一次——説是對談,其實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南征一個人在講話。他發自肺腑地忠告這個他最愛護的弟弟:千萬別為了所謂的堅守而斷送自己的前程,千萬別為了一時的內心感受而忘了要實現的大目標——這就像打仗一樣,你得學會運用戰術,得學會放棄。南征最後説,東進,這句話從我這個當大哥的嘴裏説出來很難,但我還是得説:請你幫幫我,幫幫你自己,幫幫你們二團,幫幫那兩個兵!

    MG集團的總裁非要看那把“魯格08”,周和平去找槍,卻被南征攔住了。氣急敗壞的和平説出了自己知道的那個秘密——當年,南征在結婚前,和蘇婭有過一個永遠難忘的夜晚。就在他辦完婚事準備去軍校深造時,卻得知蘇婭懷孕了。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前途,南征讓媽媽把蘇婭介紹給了毫不知情的東進。和平咬著牙對東進説:“大哥,你知道嗎,你其實是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是你教給了我應該怎樣不擇手段地去實現自己的目的,我那時把你佩服了個五體投地。我對自己説:周和平,只要你把大哥的本事學到手一半,你就成了!”

    見南征臉色鐵青,和平緩了一口氣,又説:“大哥你放心,我不會把這事説出去的——要不是被你逼的,我提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幹嗎?再説了,擱現在那點事算個啥呀?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南征冷笑道,“你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他突然疲憊地靠在沙發上,低聲説:“不,誰也不可能理解……”

    周南征決定去地下室把槍拿給和平,一開門卻發現,東進就站在門外——他顯然已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咬著牙説出了兩個字:誰敢?!

    楚河漢界誰能渡

    決定軍分區參謀長的上報人選,是魏明坤上任後最重要的一次人事遴選。周東進雖然是三個候選人中資格最老、能力最強的,卻因為太“牛”,人緣差,並不是呼聲最高的。

    魏明坤決定找周東進好好談一次,既為了決定推薦人選的排列順序和推薦力度,也為二團樹立典型的事。沒想到,周東進反倒先找上了魏明坤。兩人在西餐廳裏喝開了白酒,最初的話題,居然是黃妮娜——這個讓他們都心生愧疚、無法面對卻也無法回避的女人。東進忽然覺得,成熟、克制的魏明坤,比自己更像是南征的弟弟。

    最終,話題又落到黑山口哨所的那件事故,抑或事跡上。魏明坤做了充足的準備,等著周東進的怒火如波濤般洶湧而來。他沒想到,東進在目光凝固了許久許久之後,突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説:“其實你們都高估我了,我沒你們想像的那麼不入流,那麼有殺傷力……我不想提過去的那些事,我只想説現在——現在,我時刻記著我是二團團長,我得對二團所有的官兵負責。所有的,包括已經犧牲的和已經離開二團的那些人。”

    周東進和魏明坤走到街上,走在咯吱咯吱的雪地裏,話題也轉到東進和陳奇正在搞的裝備研究上。東進建議魏明坤把陳奇調回分區重點培養:“對陳奇這種人,寧可任他永遠不成熟,也不要規範他,扼殺他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坤子,我們的學識和經歷已經把我們限制住了,我們現在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珍惜他們了。就好好珍惜他們吧!”魏明坤也脫口而出:“東進,到分區來當參謀長吧,我們一起幹!”

    周漢又一次突發腦溢血。病床邊,周東進第一次擁抱了爸爸,百感交集。

    周漢去世後,周家三兄弟再次聚到地下室,一起打開了那只裝槍的鐵皮箱。箱子裏有周漢留下的一封信,要求孩子們把所有槍支全部上交,只有那半截“漢陽造”可以隨意處理。周和平提出把槍分掉算了,並順手就把那支“魯格08”抓在自己手裏,當即遭到南征和東進凶神惡煞般的呵斥。和平扔下槍,決絕而去。

    東進要下了那半截“漢陽造”,他似乎覺得自己與這支槍在冥冥中有著某種説不清道不明的聯繫。自從知道大哥與蘇婭的事情之後,東進就一直在回避南征,拒絕與之對話。那種冷漠比責罵還讓南征難以忍受——他幾乎以為,自己將永遠失掉這個手足了。然而,在走出地下室之前,東進終於艱難地開口:“大……哥,我走了。”

    冥冥之中,周漢、油娃子、黃振中這些老戰友、老對手在對弈。但現實中的這盤棋更讓他們這些老傢夥擔心:東進真能下決心,走出丟卒保車這步棋嗎?他到底想保哪個車——魯生,王耀文,還是周南征?在楚河漢界屯兵多時的東進,一旦過河就再也不是原先那個卒子了,興許可以成龍、成虎、成將、成帥;但是,他能真正渡過這條河——渡過激流洶湧的心靈之河嗎?

    摘自《楚河漢界》馬曉麗著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文匯報》2002年6月21日

    


楚河漢界(中)
楚河漢界 (上)
一種浪漫一頁傳奇:讀軍旅文學新《楚河漢界》
面對精神抉擇的心靈之河
——評軍旅作家馬曉麗的《楚河漢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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